作者:叶广芩

考察“盐茶之路”从西藏往回返,一路走到了夹金村,村口大石头上鲜红的村名十分耀眼,这是一个在革命历史上有名的村落,不可不停留。司机李东对着老百姓迎接红军的雕像使劲照相,在他的镜头里,高山上的蓝天白云配上那红沙石的群雕十分抢眼,拿到网群里去发,是不错的显摆内容。明明是司机,却偏爱摄影,花几万块钱买了家伙,跟我出来见哪照哪,动辄便停车,或架上“长炮”朝着山顶的一棵树瞄准,或用“短枪”对着路沿的一朵黄花聚焦,一路上俩眼左右胡踅摸,就是不往路中间看,让我时刻提心吊胆。另一个同行是办公室的小思,小思是学哲学的,毕业后分到单位当公务员,跟李东一样,也是个找不准自己位置的角色,嘴永远一刻不停地说话,人老处于亢奋状态,所谈论不是UFO就是时空坐标,话语跟工作没关系,全是不着调的话。漫漫长路,有这么两个货相伴,倒也不寂寞。此刻小思正站在树底下向警察傻问,跟您打听,红军过夹金山是从那边往这边翻,还是从这边往那边翻?
警察年龄不大,一张娃娃脸,左眉上方有颗小痣,鼻尖上冒着细碎的汗,不时地用手在额头上抹,给人的感觉是中国警察配备了全套装备,就是没有配备手绢。小警察好像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翻翻眼睛看看小思,一脸不屑。
李东大概是觉着警察太嫩,像个大孩子,摆出了大叔辈的势头,用陕西话对警察说,我的贤侄,你要是不知道就说不知道,要是知道就告诉他!虽然这超出了你的职责范畴,但也属于革命教育的一部分。
其实李东也不知道红军是从哪边过来的。
警察说,小学课本上都有!
小思说,我语文不及格,求警察同志指点一下。诲人不倦,你闲着也是闲着,诲我们一下,也表现出人民警察的博大精深。
两个人都有点拿小警察开涮的劲头,欺负警察年轻,一个人在路边值勤,乐得和小警察耍贫嘴。李东撇出老司机的油滑腔调说,想必贤侄警校还没毕业,是来实习的吧?三个月后还得接着回教室上课……
小警察没理他们。
小思说,算了算了,问他白搭,恐怕他也不知道红军是打哪儿过来的。
小警察把脑袋一歪说,从硗碛过来的。
小思说,硗碛哪儿?
小警察说,语文不及格,难道地理也不及格?
警察恼了,说,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
小思说,我们是不知道,但是我们不耻下问,向你这个小孩一样的人下问,你还这么横。
小警察跨了两步,拦在了车前头。
我不想在这里耽误时间,催促李东赶紧上路,天黑到不了成都,就撂在山顶上了。李东发动了汽车,小思和我各自在座位上就绪,却迟迟不见拦在路口的木头杆子抬起来,李东探出头去吆喝,贤侄,抬杆!让我们过去。
小警察说,你们过不去。
李东说,得是要过路费?
小警察说,你见过交通警察收过路费的吗?
李东说,那你是什么意思?
小警察说,不得过就是不得过。
我指着过来过往的大车、小车问,他们怎么都能过?
警察说,他们是他们,你们是你们。
我真火了。
这时从房间里踱出一个老警察,一张标准的警察脸,四十多岁,没有表情,天气太热,警帽没戴,在手里拿着。
糟了,来麻烦了。老警察头顶微秃,眼睛一条细缝,嘴角下压,使劲抿着嘴,一看便不是个好说话的角色。老警察说,打回转,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李东说,我们回成都,东边卧龙的路让水毁了,西边汶川的路也让水毁了,眼前只剩了这一条道,你不能不让我们过去。
老警察很干脆,向后转!
李东说,再转回丹巴去,没道理!
小思说,别人怎能过?
小警察说,县交通大队有规定,九座以上客车不许通行,你们是十一座的,除了你们以外,大货车、小汽车都可以走。
小思说,可是我们只坐了三个人。
小警察说,我们看车不看人。
事情僵住了,我对老警察说,你老兄就不能通融一下?我们大老远从陕西来了,再退回去,考察的任务只完成了一半……
警察说,你不要叫我老兄,我不是你老兄。
小思说,当我们领导的老兄也不错,领导是作家,她们家在清朝是贵族。
小思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只盼警察通融放行,让我们今天回到成都,到了成都我们就给交警队写感谢信。李东赶紧上烟套近乎,警察拒绝了烟,指着我们的车说,十一座要通行,必须有县交警大队领导的命令才能放行。
天哪!这荒山野外,我上哪儿找县交警大队领导去,明摆着是拒绝。我说,四川领导的命令行吗?
老警察说不行,他只认他的顶头上司。
我说我有你们省的介绍信,足可以证明我不是逃犯,不是非法营运,我不过就是一个搞社会调查的文化人。他说他不管非法营运和逃犯,更不管文化人,那是路政和刑警的工作,是文化局的工作,他是交警,交警不认介绍信。
得了,遇上个顶牛儿带较真儿的。
我调动了手机里所有四川朋友的电话号码,坐在路边开始打电话,死马当活马医,不知哪路神仙能和这个偏僻山区小县的交警大队挂搭上。老少警察在一边无视我的存在,他们坚信我不可能跟他们的领导联系上,隔着省,八竿子打不着,绕一百八十个圈也绕不到这儿!
大小警察开始聊天,说的都是当地土话,很轻松,有成心不让我们听懂的意思。山风呼呼地吹,太阳火辣辣地照,车辆一辆一辆地从我跟前驶过,掀起一阵又一阵灰土。我的电话一刻不停,电波在湛蓝的高原天空飞翔,要是那些电波看得见的话,我相信我绝对是个发射中心。大中午的,对方都在午休,十有八九无人接听,我的讨厌是可想而知的。
一个小时过去,又一个小时过去。打光了两块电池……我几乎绝望。精神要崩溃了。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作家的事,还是作协最上心,终于四川作协从成都来了电话,说他们联系上了县委办公室主任,县委办主任已经给交警大队打了电话,让他们对陕西作家放行。我举着手机,不动声色地坐在马路沿上,静观事态发展。很快,老警察的手机响了,听他嗯了两声。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用秦腔的起板唱道,走咧—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小警察抬起了栏杆,大警察说,路上留神,慢开,注意塌方路段,山顶不要停留。
我回头望了一眼大小警察,还有点人情味。我说,欢迎来陕西。
小警察坦诚地说他还没看过兵马俑。小思说老警察长得就像兵马俑,李东从后头给了小思一脚。
面包车开上半山腰,开始呈“之”字形往上攀爬,马达声嗡嗡,使用二挡尚有艰难之势。向下望,一叠叠道路,一层层山峦,阳光从西边斜射过来,景致凄美辉煌,李东又要停车照相,被我阻止了。风很硬很凉,夹带着草的青气和水的潮润,来自山的巅峰,让人想到了遥远,想到了天边,想到了雪山和红军,想到了革命,心里充满了激动。
李东说已经过了海拔三千米。
小思唱起了歌:
雪山低头迎远客,草滩泥毡扎营盘。
风雪侵衣骨更硬,野菜充饥志愈坚。
小思嗓音之难听,调子跑得之遥远,堪称绝版,李东说小思的演唱只怕招来狼。小思说他是卡拉OK歌场上的王子,现在唱老歌都是翻版演唱,充满个性的张扬,李东是少见多怪。李东对那俩警察还耿耿于怀,说他们是死牛筋。我看着路上一处处塌方说,他们也是对我们负责,这一路上,塌方不断,前头没有客车来,后头没有客车跟,我们这辆面包车是空前绝后的。
一片雾气荡过来,又一片雾气荡过来,李东抬头看了看上面,说山顶隐在云雾之中,山上怕是有雪。小思说有雪才好,要不怎么叫过雪山呢?
我说我现在还没感觉到冷,料想山顶也冷不到哪儿去。资料上记载,当年红军过雪山的温度是零下10摄氏度,现在温度在零上10摄氏度也不止。李东说,零下10摄氏度也不怕,咱们在车里,开开暖气,轰一脚油就是了。
雾越来越浓,视线越来越差,汽车开了大灯,开了雾灯,开了所有的灯,只能看到前面两三米,有时对面呼地冒出一辆货车,巨无霸一样地逼压过来,小思坐在前头,一声声尖叫。李东说,你别喊行不行?你一喊我就心慌,我按着自己的线走呢。在这种时候谁都不敢造次。
我朝车窗外张望,外头茫茫一片,连路沿也看不到了,偶尔有几块大石头影影绰绰伸向路外,那下头是一片虚无。一股股雾,黑色的,借着风势从底下涌上来,啪地粘在脸上、身上,湿黏湿黏的,让人不快。气温在明显下降,伸出手去,手冻得生疼,嘴唇发紫,有点气喘。小思说这儿像《西游记》里妖精出没的地方,李东说小思就是妖精,白骨精手下的小妖。我说21世纪咱们要能看见想吃唐僧肉的妖精也是缘分。车里充满汽油味儿,小思问是不是哪里漏油了,李东说海拔太高,是面包车汽油缺氧,燃烧不充分导致的,下回出门一定弄辆越野,省了多少麻烦。小思说,就是,那样警察也不会拦我们。我说我就喜欢坐面包车,面包车座位高,走长途舒坦。李东说,您舒坦了,我们不舒坦呢。
夹金山顶,雾气弥漫,寒风阵阵,五步之外看不到任何内容。李东将车停下,说要检查一下燃油器。我下了车,只能看见脚下的几尺地面,地面用石头砌成,坑坑洼洼不甚平整。摸索半天才闹明白,这是一个场子,看不清边缘,不知大小,场子上好像就停了我们一辆车,未见任何一名过客。远远听见公路上有车辆行走,都是来去匆匆,没有谁肯在浓雾笼罩的山顶停留。
好像沉没在混沌的水里,挥舞手臂,搅出一团团漩涡,那是云的流动,是雾的躲闪,憋得人有溺水的感觉。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夹金山顶?是中国人没有谁不知道的地方?我还记得一幅红军翻越雪山的著名油画,昏暗的天幕下,红军排着长长的队伍,手牵着手,艰难地往上攀爬,画面上有狂风,有大雪,有红旗,还有马……眼前的夹金山顶却是一片静谧,马呢?红旗呢?都隐藏在雾的分子中。
一阵香味飘来,循味过去,雾里闪出两个老藏民卖烤肉的身影。他们穿着藏服,说着一口流利汉语,在兜售羊肉串。我搭讪地问山顶怎么这么大的雾,藏民熟练地翻动着炭火上的烤肉说,一个小时前还风和日丽,艳阳高照,只这一会儿工夫,雾就来了,就啥也看不见了。
我想,要是不在山底下被那俩警察阻拦俩钟头,我理所当然能看见那“风和日丽”,那“艳阳高照”,能看见夹金山的壮丽与辉煌,而不是现在的迷蒙和诡异。旁边一年轻藏民见我满脸遗憾,解释说,能看见完完整整夹金山的人不多,夹金山风来雨去都是倏忽间的事,这里不受天气预报控制,山想什么时候阴就什么时候阴,想什么时候把自己藏起来就什么时候把自己藏起来。
我问夹金山顶怎么没有碑文标识,藏民说没有,还没来得及立。我说,雪呢?红军过这儿的那些雪呢?藏民说,夹金山一过六月雪就化了,现在全球气候都变暖,夹金山自然也不例外。
说话的时候,隐约看见身边有人影走过,想必是李东们。我看不见我的面包车,但是可以听见雾中的说话声,小思让李东把他的冲锋衣拿出来,说天气太冷,说他的饼干袋子胀得成了圆球。
聊了半天话,没有不买人家烤肉串的道理,尽管反感烤肉,我还是买了两串,准备给李东和小思吃。藏民很实惠地多撒了辣椒和盐,炭火腾地冒出一片火苗,借着火光闪烁的刹那,我看见烤肉炉子旁边站着一老一少两个人,看模样他们是刚刚停住脚步,再往前半步就撞到肉摊子上了。年少的一把抓住年老的,一脸惊愕地说,火,怎么会有火呢?
年老的也满是茫然,原地转了一个圈说,云彩涌过来就成了雾,这会儿我们是在云彩里呢,什么也看不清楚。
年少的说,我明明看到了火。
年老的说,你是眼花了,让雪晃得看不清了,闭会儿眼睛就好了。
年少的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我闻到了肉味儿。
年老的说,我也闻到了,但我知道这是幻觉,在下头不是说过了,高山顶上什么情况都会发生。
年少的说,我们有两个多月没吃肉了……
我走过去说,想吃肉到超市去买呀,那儿什么样的肉都有,问题是城里的肉都添加了瘦肉精,看着好看,吃起来没味儿,夹金山的肉应该还没有受到污染,老藏民们还不知道玩这个花样。
两个人立刻将目光转向了我,我的T恤衫和裙子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不解地看着我两条光溜溜的腿,看着我脚上那双厚底登山鞋,这双鞋是我在“绿蚂蚁”花了两千块买的。仔细看对方,他们的装扮在我眼里同样不伦不类,老的穿的是一件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单衫,一条补了又补的灰裤子,补丁粗针大线,绝不是出自女性之手。到今天还有人穿补丁衣裳,除非是演电视剧,没有其他解释。小的穿得相对厚实,一件光板羊皮背心反套着,下头打着绑腿,一只脚上裹着布条,一只脚光着,头上一顶不灰不蓝的帽子,上头有颗五角星。老的光着头,有些谢顶,脸上的纹路刀刻一样,没有表情,细眼睛,薄嘴唇,两个嘴角使劲向下压着;小的比较稚嫩,一张娃娃脸,眉左侧有颗小痣。小的不住地咳嗽,脸色暗淡无光,一看就是长期营养不良……
我佩服影视剧组的化装,凭借现代化的手段,他们什么样的装都能搞出来,他们能把二十岁的少女化成八十岁的老妪,把六十岁的老妇搞成十六岁的女孩。夹金山上大雾之中巧遇“红军剧组”,这也是很不错的相逢。我问他们在拍什么戏,是哪个影视公司在操持。
老的不说话,小的摘下背上的枪,一下对着我,厉声问,你是什么人?
我佯装熟络地说,什么人?过路人,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收起你这假枪吧,别拿道具吓唬人!
我告诉他们,我也待过不少剧组,都是才子佳人的,没有经历过炮火连天的战争片,像他们这些战争片的群众演员,一般来自部队援助,我问他们是哪个部队的。
老的立刻一脸警觉,狠狠剜了我一眼。小的则把枪栓弄得哗啦哗啦响,听声音是钢铁之声,不属于道具系列。我半开玩笑地说,私藏枪支是犯法,你最好把它交公安局……
一边说,我一边向旁边看,企图寻找卖烤肉藏民的支援。旁边是厚重的大雾,是越来越生硬的风,哪里还看得见藏民的影子。有团团雪花飘洒过来,只一转脸工夫,山顶洁白一片,环境的变化竟然如此迅速,我感到了夹金山的神秘莫测,感到了冻彻骨髓的冷。谁说过了六月夹金山顶就没雪了?谁说全球气候变暖了?眼前的大雪铺天盖地而来,这可是真真正正、不折不扣的雪。雪借着风势,向我毫不含糊地拍打过来,我打了个趔趄,好像这里从来就是永不开化的冰封,是无可改变的地冻天寒。想想刚才在山下被警察阻拦的情景,想想那难以忍耐的热汗淋漓,想想阳光下那座红军翻山的红色雕塑,想想那片珍贵的树荫和我的焦躁心情,如同翻检远逝的岁月,梦境一般朦胧,需要认真地回忆才能恍惚记得细节,思维如同冻僵了的嘴唇,变得肤浅缓慢,变得淡泊无痕。但是我一身轻薄的夏装却提示着我来自阳光炙热的夹金村,手里的羊肉串证明我刚刚离开烤肉的炉火,肉的香味依然浓烈,这是我唯一可以依凭的真实,毋庸置疑的真实。装扮小红军的演员靠在一块石头上大口地喘着,那双端着枪的手依旧没有放下。他对我的怀疑、敌对情绪丝毫未减。
老的再次追问我从哪里来。我说夹金村,为了证实准确,我做了细节描述,村口有红军纪念碑,有俩警察,拦着不让十一座面包车过,我是通过县委办公室特别批准才上山的,警察们没告诉我,上头在拍电视剧,要不,我也不愿意上来掺和。老的说,什么电视剧?
我说,电视剧……什么是电视剧你不知道?!就是你们现在正在拍摄的。
我说他是完全进入角色了,也是啊,长征路上的红军知道什么是电视剧呢?不怪!不怪!
小的对老的说,你听见了吧,这女的说山下有红军!
老的说,她还说山下有警察呢……你见到红军了?
我说,一个也没见到。我见到的是红军雕塑。
老的说,没见过你怎知道那是红军?
我说,报纸上、电视里、家家户户谁不知道红军啊?跟你们说话怎这么别扭?
小的说,跟你说话我们还别扭呢。你说,你到底打哪儿来?你是不是白军探子?
他在跟我演戏,我也是成心想逗逗他,就像逗山底下那个小警察。我说,红军小鬼,我是有四十年党龄的中共老党员,我入党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我掺和的那些事,比如上山下乡,改革开放,待业下岗……老资格了,我要是参与你们的剧组,能当个顾问、导演什么的。
小的对老的说,她是党员!
老的说,你没听她说四十年党龄,这人说话没谱儿,瞧这怪打扮,不像中国人,更不像好人。
我说,好人是什么打扮,你要是见到我的秘书小思更得说他不像好人,他穿着一件大红防水冲锋衣,风雪不透,甭说过雪山,就是上南极看企鹅也不带打哆嗦的。
小的说,国民党,她绝对是国民党反动派。
我觉得这两个演员很可爱,不知是从哪里挑来的群众演员,很本色,很执着,一旦进入角色,没有导演命令轻易不肯退出来。我把两串烤肉递过去,风雪之中,烤肉竟然还冒着热气,让人不可思议。小的看了看烤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的,没有伸手。我说,吃吧,吃完了我再买,藏民大叔炉子上有的是。
看得出,他们太需要这两串肉了,小的眼里放着光,老的喉结不住滚动……我说,我知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不是群众,当然,也是群众,革命同志都是群众。
老的说,什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从哪儿来?
我说,往近了说是从小金县城来,往远了说是打西安来。
老的问小金是哪里,我说就是懋功,小金是后来改的。老的自言自语,懋功,懋功改了小金……
小的没一点精神了,端着枪的手垂下来,说他很困,想睡……
老的说,不能睡,睡下去就醒不了了。
老的将小的拽起来,架着往前走。两个人逼真的表演把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我追过去,想把烤肉塞给他们,我看见老的、小的站在山崖上,他们的脚下是一道长长的滑痕,他们要借助这前头人留下的“道”滑下去。我还记得在老红军的回忆录中有这样的描写,他们坐滑梯一样沿着极陡的、满是积雪的山坡往下溜,很多人掉进山谷,永远地长眠在了谷底……大约有四百人没能走过雪山。
我不能阻拦他们,也不可能阻拦他们,对这一老一小来说,这或许是条不归之路,或许他们能安全到达夹金村,看到那座红军的雕像,见到那两个坚守在路口的警察。望着他们的背影,我说,坚持吧,坚持就是胜利,红一军、红四军已经在达维会师了,红军翻了雪山,过了草地,到了延安,到了北京,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老百姓当家做主,翻身过好日子了!
为什么要说这些话,连我自己也不明白,鬼使神差,好像有谁在驱使,让我必须说出来。
小的、老的几乎同时回过身来,凝望着我。
我说,我的话都是真的,现在是公元2011年。
小的说,是幻觉吗?
老的说,是,也不是。
我让他们等一等。
我折身跑回小广场,将藏民炉子上的烤肉全部买下来,两只手举着三十六串烤肉,奔到崖边……崖边没有雪,也没有一老一小,只有翻卷的雾。空洞的风夹裹着冷气簇拥上来,我觉得自己像片轻盈的羽毛,要借势腾飞起来……
带着三十六串烤肉的羽毛。
李东和小思将车开到我的身后,让我赶紧上车。他们看了我满手的肉串觉得不能理解,问我是不是对卖烤肉的康巴汉子产生了好感。看我有些恍惚,小思说领导可能是“高反”了,让李东快点开车下山。李东问什么是“高反”,小思说,就是高原反应,连这个都不懂!
临行,我将手里的肉串全部撒下山崖,向着山下的浓雾大喊,红军走好!
李东们说,领导疯了,可惜了那些肉。
见我的旅游鞋上沾满了白雪,两个人很奇怪,搞不清这雪是打哪儿来的。
汽车下行,走不远就出了浓雾,迎接我们的是凄美的晚霞,是盘旋如带的公路,霞光里夹金山顶被雾气包裹着,若隐若现,一群牦牛在坡上静静地吃草,一群骑自行车的年轻人戴着头盔,努力地向山上进军。他们的背心红的、绿的、蓝的,鲜艳如旗,将山路点缀得五彩缤纷。我说,活在今天真好。
小思说,当个红军,建功立业也不错。
我说,夹金山顶上有雪、有风、有红军,我刚刚见识了他们。
李东说我是缺氧的幻觉,我们在山顶上待的时间太久了。那上头海拔四千多米。
小思说我不是幻觉,我经历的应该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当然在某种意义来说也是一个虚拟的世界。欧洲的科学家们声明“抓住”了反物质,在科学的领域虚拟在与真实对接。有人提出了时空的缠联和存在转移的观点,过去、现在、未来,此地和彼地,时空宇宙的每个部分都交互折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无尽缠联的全像。原本在时空中折叠进无尽缠联的既往事件,经过了巧妙而特殊的拆开程序,可能又会重新显现于某人眼前,它不是个人经验的重现,这有点像时空隧道,这种观念来自物理学、哲学,它是非常玄的。
小思的话我听不懂,但愿他有道理。依此类推,当年红军翻越夹金山顶时,队伍中有老少两名战士,在风雪交加的山顶上,在白晃晃的雪光中,产生过与2011年的人邂逅的经历,他们见到了七十多年后人物的精神面貌和穿戴,见到了热烘烘、香喷喷的烤肉串,听到了前所未闻的事情……是幻觉吗?如老红军所说,是,也不是。
鞋上的雪在慢慢融化,我的脚下一摊雪水,七十多年前的雪化成的水……
到了成都向有关方面打听,此期间没有任何影视剧组在夹金山地区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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