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经历，独一无二；
初生的太阳，南太平洋的岛屿，
独成记忆，触碰心灵的纯真。”
——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
在上一篇关于勒图梅兰（Le Toumelin）的故事中，曾简要提到过“荷兰人威廉·兰伯蒂（Wilhelm Lamberty）”。由于沉迷于爱情冒险，他驾驶着他的帆船“克罗亚”号（Kroya）在法属波利尼西亚的马尔克斯群岛的一个岛屿——希瓦瓦岛（Hiva-Oa），附近触礁沉没了。
厄恩斯特·威廉·兰伯蒂（Ernst Wilhelm Lamberty）的肖像（本文图片均为包乐史教授供图）
有关兰伯蒂的人生经历，包括他的后续冒险生活，已经被他的同乡扬·舒尔赫斯（Jan Schurgers）精心重建。根据兰伯蒂出版的作品、大量的信件、报纸文章，以及对他热心家人和或近或远的相识者的调查研究，舒尔赫斯一点一滴成功地还原了这位环球旅行者的生活故事。以下关于兰伯蒂航海冒险的内容，主要基于兰伯蒂的个人著作和舒尔赫斯写的传记。
在31岁开始航海生涯之前，兰伯蒂已经过着一种动荡不安的生活。他是一个叛逆的少年，在学校期间经历了一段混乱的时光，随后又中断了海事学校和海军的一系列课程。1935年，他加入了法国外籍军团，这一冲动的决定给他带来了五年的痛苦。由于战争爆发，他或多或少地回到了“正轨”。作为一名外籍军团士兵，他参加了在纳尔维克（挪威）的失败的盟军行动，在非洲服役，后来成功逃脱外籍军团抵达英国，随后又加入了荷兰皇家海军。在战争的剩余时间里，他一直在巡航于印度洋和大西洋的军舰上服役，所到之处都留下了破碎的心和空空的酒瓶。这也成为他之后生活的一个固定模式：失败的婚姻、数不尽的孩子遍布在各大陆、许多欢乐以及随之而来的失望。兰伯蒂确实符合“水手无法在陆地上安定下来，每个港口都有一个情人”的老套说法。尽管他有诸多缺点，但根据那些与他亲近的人所言，他是一个友善的，略带内向的伙伴，一旦他打开话匣子，就能讲出令人惊叹的故事。甚至在他的书信中，也体现了一种大胆而自信的写作风格。
兰伯蒂的作品《军团士兵，从摩洛哥的炼狱到印度支那的地狱》封面
1946年退役后，兰伯蒂开始寻找一艘小型帆船，准备进行他梦寐以求的环游世界之旅。当时，他已经与英国姑娘琼（Joan）结婚，妻子也愿意与他一起踏上这段海上冒险之旅。这对年轻夫妻找到了一艘状况良好、改装成帆船的救生艇，花了7000荷兰盾的价格买下来。这艘船被命名为“克罗亚”号（Kroja），长30英尺，宽9英尺，吃水深度为3.5英尺，航行表现相当不错，而且，作为一艘救生艇，它非常适合海上航行。
1946年9月29日，是时候出发了：“克罗亚”号带着厄恩斯特、琼和一位计划在英国登陆的偷渡客。此外，一小批走私货物在最后一刻也被带上了船：200公斤的郁金香球根。一上岸，事情就败露了。这艘船被英国警方扣押，这对年轻夫妇在琼的叔叔和婶婶处暂住了下来，直到1947年1月法院做出判决。船员们只被罚了20英镑，算是轻判，但幕后的走私商被判处了两年半的监禁。
1947年7月，“克罗亚”号再次驶出港口，但随即就遇到一场猛烈的风暴，船只险些沉没。幸运的是，它被一艘货船拖到了奥斯坦德（Oostende）。在那里，这艘救生艇被放置在码头进行修理。当时，有两位驾着一艘摩托艇沿莱茵河而下的瑞士人主动提出帮忙，随后决定与兰伯蒂一同航行前往美国。在西班牙的拉科鲁尼亚（La Corunna），其中一名瑞士人被换成了一名荷兰人，名叫赫里特·巴尔内维尔德（Gerrit Barneveld），他打算碰碰运气，去苏里南为家人建立新的生活。一路上，他们经历了各种疯狂的冒险。身处在这些粗鲁的男士中，琼很快就受不了了，决定回到她叔叔和婶婶那里，约定等“克罗亚”号横渡完大西洋，她将过去会合。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因为和三个不洗澡的男人一起挤在小艇上生活，简直难以忍受。
令人惊讶的是，在二战结束后不久，像“克罗亚”号这样奇特的小型游艇在航行途中几乎随处都能受到非常热情的款待。记者们前来采访，游艇俱乐部免收停泊费，不相识的人们主动提供物资给养，在没有这些帮助的情况下，兰伯蒂也能从停靠港口的荷兰商船管事那里采购到所需的物资。
还有那些在公海上的商船，它们除了特地转向，询问船上是否一切安好，还做了什么呢？航行于荷兰-美国航线上的客轮“沃伦丹”号（Volendam）搭载着1600名移民从魁北克前往蒙得维的亚（Montevideo），甚至在浩瀚的大西洋中停下来，在乘客们的众目睽睽下，为“克罗亚”号运送了给养和饮用水。接下来就是与瑞典的蒸汽船“哥特兰”号（Gottland）的相遇！当一位船员告知“克罗亚”号距离加勒比海的岛屿特立尼达还有950海里后，两船各自继续航行。数小时后，“哥特兰”号又掉头返回并靠近“克罗亚”号，兰伯蒂一行惊讶万分。“哥特兰”号的船长从指挥桥走下来，通过船上的广播大声说道：“非常抱歉……我们告诉你们的距离是错误的……距离特立尼达还有450海里！”随后，“哥特兰”号才继续返回原来的航线。
抵达特立尼达的西班牙港后，钱花光了，船员们不得不去找工作。瑞士人奥托（Otto）在港口找到了一份工作；厄恩斯特和赫里特则加入了一艘双桅纵帆捕鲨渔船。不久后，琼搭乘客轮抵达。“克罗亚”号被拖上岸。夫妻俩带着船上的猫咪在港口不远处找了一间小屋安顿下来。后来琼发现自己怀孕了，就于1949年3月返回英国，在那里生下一个女儿，克里斯蒂娜（Christina）。赫里特和奥托也相继离开，于是兰伯蒂于5月5日与一名当地招募的船员彼得一起启程前往库拉索（Curaçao）。在库拉索，他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因为他和哥哥古斯（Guus）重新团聚了，古斯是一艘壳牌油轮的船长。“开始时他只是友好但冷淡地点了点头。直到他意识到站在面前的是同胞兄弟时，才像我们在林堡家里那样跟我打招呼。”
尽管经常没有风，但穿越圣布拉斯（San Blas）群岛前往巴拿马运河的后续旅程进展得很顺利。然而，兰伯蒂对这些原始岛民的风俗习惯印象深刻：“我常常想，我们白人真的比这些所谓的半野蛮人更文明吗？我经常得出结论，我们仍然可以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东西。”
就像勒图梅兰（Le Toumelin）一样，兰伯蒂也在想，如何在没有发动机的情况下通过巴拿马运河。他比那个脾气暴躁的法国人更顺利地解决了这个问题。通过直接给巴拿马运河区的最高当局纽科默（Newcomer）将军写了一封信（并附上一张小船的照片），两天之内，港务局就通知兰伯蒂，会为他免费提供一艘摩托艇，帮助将“克罗亚”号拖过运河。
彼得在巴尔博亚（Balboa，位于巴拿马运河的另一端）也离开了“克罗亚”号，船员只剩下猫咪汤米（Tommy）和小黑（Blackie）：“它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吃饭、睡觉。当我担心坏天气时，它们常常跟我一起待在驾驶舱里，就像我们在一起商量着该怎么做。”猫咪的伙食好极了，吃的是落在甲板上的飞鱼。兰伯蒂则是亲自射杀大鱼，再拖上船。一个月后，蔬菜和水果吃完了，但还有充足的罐头食品和来自荷兰的三年陈年饼干，以及用来预防坏血病的每日维生素片和鳕鱼肝油。1949年9月5日至6日的夜晚，“克罗亚”号穿越了赤道。就是在那晚，船员小猫汤米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掉进海里，让船长心痛不已。
从巴拿马运河不间断航行到马克萨斯群岛的82天里，船基本上是自己航行。在经过洪堡德洋流时，尽管“克罗亚”号靠近赤道航行，但海上的温度异常寒冷，兰伯蒂白天在驾驶舱里看书还得穿着长裤、卡其色衬衫和毛衣，并披着一条毯子。他带了足够多的书上船。
1949年11月2日，希瓦瓦岛出现在天际线上，经过近三个月的孤身一人航行，兰伯蒂终于可以在塔哈-乌库湾抛锚停船。在由火山喷发形成的马克萨斯群岛，周围环绕着令人震撼的美丽自然景色，他仿佛置身于天堂。他旅行游记的后半部分，全是关于他在南太平洋岛屿的经历，以及他与友善的当地居民相遇，最重要的是，他与美丽的丽贝卡·弗雷博（Rebecca Frébault）一见倾心、坠入爱河的故事。用他自己的话说：“丽贝卡是‘克罗亚’号无法离开这里的原因。因为我一直推迟出发，这也导致‘克罗亚’号抛了锚，最终毁于这里的海滩上……在此之前，我一直过着相对无忧无虑的生活，但我开始意识到，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她。她与我同甘共苦，因此当我由于财务原因离开这些岛屿时，我心如刀绞地与丽贝卡和猫咪小黑告别。”
兰伯蒂和丽贝卡在希瓦瓦岛上的塔哈-乌库湾
如果有人认为这位来自林堡的奥德修斯永远放弃了他那段异国恋情，在航行三年后回到英国妻子身边，那就错了。回到荷兰后，兰伯蒂四处发表演讲和接受采访，并出版了他的游记，到处大肆宣传他正在寻找一艘船并招募船员，准备再次启航。这既有正面效果，也有负面影响。通过演讲，兰伯蒂收到了“一个无法拒绝的工作”：一位船舶经纪人慷慨地为他提供了一艘几乎全新的船，并约定等兰伯蒂抵达波利尼西亚时，他将登船同行。“安娜·伊丽莎白”号（Anna Elizabeth）是一艘优雅的帆船，尺寸为11.44米长、3.28米宽、1.65米深。船员方面也不成问题，一位林堡老乡、一位德国人和一位比利时人，自愿作为付费船员加入。但关于兰伯蒂浪漫冒险的所有炒作也起到了反效果。消息传到了他在英国的妻子那里，琼在这段时间一边抚养着他们已经两岁的女儿，一边一直等待着他。她写了一封愤怒的信给荷兰各大报纸，很快，媒体对这位林堡罗密欧的浪漫南太平洋故事的热情就消退了不少。
“安娜·伊丽莎白”号帆船设计图和线描图
1951年8月7日，“安娜·伊丽莎白”号在艾默伊登（Ijmuiden）下水，随后直接航向库拉索。5000海里的航程在47天内完成，成绩相当不错。船员们再次在岛上受到热烈的欢迎。那么旅程接下来将如何呢？目前看来没有太多问题。经过仔细检修，那台在整个航程中都无法启动的发动机，竟然将游艇安全地引导通过了巴拿马运河。但是，离开巴尔博亚后，船上的友好气氛就不复存在，尤其是在德国船员一直偷喝船上酒水储备的事情曝光后。在加拉帕戈斯群岛逗留期间，兰伯蒂想尽快启航，但德国人和比利时人都违背了他的意愿，去拜访在一个小岛上独居的德国人维特默（Wittmer）一家。由于迷路，他们没有按约定的时间回来。对船长来说，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积攒的怨气彻底爆发了。第二天早晨，当德国人和比利时人回到停船点时，发现他们的行李堆在海滩上，而“安娜·伊丽莎白”号已经不见踪影。原来兰伯蒂和他的老乡前一晚就已经起锚，启程前往兰伯蒂心上人所在的马克萨斯群岛。当这一切后来被曝光后，在国际上引起了轩然大波，甚至对兰伯蒂发出了逮捕令。但在帕皮提（Papeete）警察局的严厉审讯后，一切又平息了。当兰伯蒂到达希瓦瓦岛时，并没有如预期那样见到丽贝卡。几周前，她因严重的肺炎被转送到帕皮提的一家医院治疗。幸运的是，她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恢复了健康。
他们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吗？起初是的。他们有了孩子，根据当地的风俗习惯，孩子们立即被家族其他成员共同抚养。但遗憾的是，生活不是童话故事，就算是这对爱侣也概莫能外。虽然他们深爱着彼此，但丽贝卡还是无法适应在“安娜·伊丽莎白”号上的生活。兰伯蒂必须做出选择，但在做出选择前，他先把游艇开去新西兰，进行彻底的整修。在前往新西兰的航行中，其中一名船员恰好是保罗·法尔日（Paul Farge）——就是当年勒图梅兰航行中留在帕皮提的航海伙伴。
最后，兰伯蒂决定接受一份工作，在新赫布里底群岛（New Hebrides）的埃斯皮里图桑托岛（Espiritu Santo）一家椰子干公司担任经理。丽贝卡过来与他团聚，还带着之前他们托付给亲戚照顾的孩子们。然而，兰伯蒂在陆地上待了不超过四年就难以忍受。大海的召唤让他无法抗拒！作为一艘沿海货船的船长，常年往返于各岛屿之间，这位不安分的浪子忍不住又沾花惹草，直到最后悲伤的丽贝卡再次带着孩子们离开了他，返回帕皮提。这位老水手显然在每个港口都拥有一个情人。引人注目的是，在1969年，他遇到了一位新的丽贝卡，并于1972年跟这个岛上的女孩结婚。当时兰伯蒂已经54岁了，而女孩比他小了整整37岁。兰伯蒂也跟她生了几个孩子。
有趣的是，作为一个爱写信的人，兰伯蒂在他晚年重新与他在南林堡的家人取得了联系。双方从此联系不断。1982年的平安夜，他的外甥弗雷德·多伦（Fred Dorren）终于从希尔弗瑟姆（Hilversum）的一个工作室打电话给他。但是，接电话的却不是厄恩斯特·威廉·兰伯蒂：他在前一天因为从船的舷梯上跌落去世了。
还有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安娜·伊丽莎白”号，她的结局如何呢？将船借给兰伯蒂的船舶经纪人再也没有见到他那美丽的游艇。“别指望能把它拿回来，”兰伯蒂的英国妻子在“安娜·伊丽莎白”号驶离荷兰时就警告过他。她是对的。当船主准备前往波利尼西亚时，兰伯蒂早已无影无踪了。看来兰伯蒂在新赫布里底群岛将这艘游艇卖掉了，据说它最终因疏于修缮而沉没。
文/包乐史（Leonard Blussé），译/孙蕴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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