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 周华诚
桐庐瑶琳仙境。图源 视觉中国
我们往丛林中去,草木气息浓郁。攀爬之时,微汗出来。水竹的新笋已抽到半人多高,野生一年蓬在道旁开出白花,树林中的金银花藤蔓也垂下双色的花朵。
这是一条隐秘的小径。平时少有人至,看得出来,已是荒弃日久。而深入数百米许,忽见丛林深处,草木遮蔽间,有一个不甚引人注意的洞口。
向导说,就是这里了。我们特意避开辉煌的景区大门,探访一个幽静的通道。那铁门锈迹斑斑,门上挂着铁锁。开锁入内,发现有弯曲的台阶通向黑乎乎的地方。
接下来,是见证奇迹的时刻:这个毫不起眼的废弃的通道,将通向一个内部面积达两万八千平方米的巨大的地下溶洞。该洞不仅面积大,而且内部结构复杂,景象奇异壮美——在穹顶之上,无数钟乳石如倒生的玉竹,依然滴落着一粒粒水珠。粗壮的擎天玉柱自穹顶贯入地底,顶天立地,撑起整个洞窟。玉柱柱身上缠绕着龙的纹样,仿佛是远古传说里盘古开天的留痕。溶洞石壁上,石幔的褶皱层层叠叠,如此生动,似乎被风刚刚吹起。石笋林立的海底森林,其实也是海洋生物的幻影。
在这溶洞之下,又有一条地下暗河奔流不息,传说可以直通东海。现在,我们身处这座以“瑶琳仙境”命名的地下溶洞,在七彩灯光的营造下,产生了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感,也生起了飘飘忽忽的神仙意。因为,亿万年的自然之手,方才造就这般奇幻的景象,怎不叫人一下子恍惚起来?
恍惚,太对了,如梦如幻的奇景,真令人恍惚——说到底,如果去除所有的想象与幻觉,这洞内的一切,不过是碳酸盐结晶在亿万年里的水流持续作用下,造出了这般奇景。水滴石穿的寓言,在这里正好相反——水愈滴而石愈生长。若是打开手机上的灯光,照亮那钟乳石末端一颗将落而未落的水珠,加以持久的凝视,你将会发现巨大的秘密:这颗水珠里隐藏着整个溶洞的法则,也隐藏着天地之间,星辰万物的诗篇。
回过神来,你会问自己:我是谁?我来自何处?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相信来到洞中的每一个人都会有此一问。
带我们来此地的向导说,此瑶琳仙境地下溶洞的发现,完全是因为一次意外。在1979年的某一天,有一位美院的大学教授画家到山上写生,一不小心,一屁股跌进一个洞中。待他清醒过来四面一张望,简直大惊失色:这哪里是一个山洞啊,几乎是一座仙境。他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唔,痛的,那么这不是一个梦。
一个人跌进洞中,是对湮灭的古迹的一次重新发现。千万年间的自然造物,这个溶洞事实上早已存在。据史料记载,早在宋朝就有人发现此洞,游客不少,宋代诗人柯约斋还将此洞比作是仙境。到清光绪十二年(1886年),桐庐知县杨保彝将其正式命名为“瑶琳仙境”,并留下题刻。到清末,因洞口塌方,入洞之路径消失,此洞便封存于人间。直到很久以后,那位画家来此山上写生,咣当一声……
画家的这一跌,直接促成了一个旅游大产业的形成。1979年瑶琳洞被重新发现后,当年9月16日,当地政府组织一行二十四人进入瑶琳洞考察。专家们做了论证和评估后,1980年,瑶琳仙境一厅试开放,当年接待游客达17.6万人次。次年,这个数字上升到45万人次。要知道,这是在连“旅游”概念都没有形成的年代,大量游客蜂拥而至,为桐庐经济社会发展带来了何等壮观的流量。直至今日,桐庐仍是文旅大县。
让我们想象一下,进入洞内考察的首批二十四人中,那位画家一定也在其中,他将向世人讲述那惊魂一跌的过程。但他一定不会想到,他的这一跌,将为这个县开启旅游的惊人能量。我们还可以想象,进入洞内考察的二十四人中,一定也有县政府的干部、水文专家、地质学家,当然还有本地村民为向导。从代代相传的故事里,村民们一定早就听说过这座山里藏着一个隐秘的仙境,那里一定住着几位神仙,神仙之间说不定还会吵架,就像俗人一样彼此闹意见。后来洞口的坍塌,说不定就与此有关。村民举着火把,带着专家重新进入溶洞,古老的传说在眼前终于得到了印证。当火把照亮石柱与石幔,惊醒洞窟中沉睡的蝙蝠时,这一行人一定难掩内心的紧张与激动之情,啊,他们会不会意识到,这个古老的石窟将开始书写全新的一页?
探访瑶琳仙境的当日中午,我重读《桃花源记》,甚是羡慕那个渔人。“缘溪行,忘路之远近”,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契机。只有天真之人,一个略无心机之人,才可以任意前行,忘乎所以。忘何所来,亦忘路之远近。再往下读,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哇,神奇的地方快出现了。当读到“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处,我便停顿住了——我一下子联想到,桃花源其实也是一个洞啊,而那个武陵渔人,不正是那个写生的画家吗?他们都是这样猝不及防,一屁股跌进了洞中。
晚春的草木气息依然浓郁,花香阵阵,我们也仿佛是在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中前行。我们不走景区的大门,而是让向导带着,走了一条废弃的秘密小径,去访瑶琳仙境。这一路,忘何所来,亦忘路之远近,正如我们的人生,一路前行,只为路上的风景。哪有什么目的地啊,是这一路的风景太吸引人。想到这里,便觉得写文章的陶渊明若执笔至此,手也一定停顿深思,须臾间可见一滴墨汁从笔尖跌落,水墨在宣纸上洇开。
桐庐这个地方,是有很多神仙一样的人的。譬如说严子陵,披着羊裘,在烟波江上钓钓鱼,皇帝老儿让他去当官他也不去。富春江上,后世来来往往的人多了去了,不是为名来,便是为利往,人们坐着船从严子陵钓台经过,都要掩面而过,或是趁着暮色沉沉乃至深更半夜偷偷过。为啥呢?生怕跟严子陵一比,自己显得太俗了。
所以,这是一个能给人启示的地方,很多人一来此地,便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洞中。这个洞是给人用的,既可以在洞中修行,也可以在洞中野炊;既可以学一学严子陵的高风亮节,也可以假装羞愧掩面而过,继续经营自己的人间大业。瑶琳仙境的洞也是如此,亿万年间的造物奇迹,令人感慨的东西很多,既可叹洞之无涯,而吾生之有涯;也可叹自然造物之艰,十年乃至百年,只为那微不足道的生长——此中深意,所感所悟,全凭个人造化,虽各有收获,而所得之,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从瑶琳仙境出来,我与几位友人又在天目溪上坐了一回竹筏。竹筏在水上漂着,缓缓移动,夹岸青山与天上白云也缓缓移动,如是梦境。清人刘嗣绾说,无声诗与有声画,须在桐庐江上寻。这一日,我们行在诗意画屏中,纷纷向艄公建议,应该在这竹筏上设置躺椅——以便让身体更好地躺平,以便这沉沉的肉身与山水更好地贴合。因为,古往今来,人们总是在为一个理想的世界孜孜不倦地寻觅着入口,以某种奇怪的方式,坐船侧身而入或者一屁股跌进去。而在今天,留给我们的方式,已经不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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