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河南平原上坦荡无垠的麦浪,一脚踏入温州的地界,目光最先触到的,是那些低伏的灰白色山峦。它们不像故土那撑开天地的阔大胸膛,只默默伏卧于瓯江之畔,如一群静默的看客,沉静地注视岁月流过。

温州的巷子也窄,窄得几乎要侧身才能通行,两边房屋密密挨挤,仿佛在彼此耳语。巷子深处,一位老补鞋匠正低头忙活。他的指节粗壮,动作却极其灵巧,缝补之间,忽而抬头与我闲谈。他说起儿子在西班牙做小生意,声音不高,却像讲述一件平常的农事。那神情中不见夸耀,只有一种早已化入骨髓的笃定与勤勉——正如他手中正缝补的旧鞋,针脚细密,只为踏稳脚下更远的路途。
最难忘怀是温州的海味。在一处简陋食肆坐下,店主老伯端上一碗鱼丸汤。鱼丸白嫩,浮在清汤里,轻轻一咬,舌尖上便卷起海水的鲜甜,细腻柔滑。老伯笑着看我,眼神里含着无声的询问,仿佛在问:“这海里的滋味,你河南的脾胃可还消受得了?”我含笑点头,心头却浮起家乡那碗浓稠鲜辣的胡辣汤,两样味道各自分明,各自深植于各自的土地之上。
在温州城里行走,耳中常充斥一种陌生的语言。温州话像一串串难解的密码,卷舌音短促跳跃,辅音稠密得如同瓯江上浓得化不开的雾气。我每每侧耳倾听,努力分辨,却只如雾里看花,只能捕捉到模糊的轮廓。那语言壁垒,令人如置身异邦,使人愈发体会到一方水土所养育出的独特气息,竟是如此深固难徙。

离开那日,我又一次经过瓯江。江水是灰黄的,承载着两岸山的重量,不紧不慢地向前流淌。我回望身后伏卧的群山与窄巷里攒动的人影,心中豁然明朗:原来那矮山并非真正低伏,它们托举着一种生命的高度;那窄巷也并非逼仄,它们容纳着无数向外奔涌的雄心与热望。

温州,这方山海交融的土地,就这样悄然在我心头刻下印记——它不似中原大地的坦荡开阔,却以另一种细密而坚韧的针脚,在人间烟火深处,绣出了独属自己的、百折不回的图景。原来最深的印记,并非来自宏阔景象,恰是那矮山、窄巷、陌生乡音与舌尖海味共同织就的细密针脚,它们悄然缝合了异乡人浮光掠影的疏离。温州人的脚步早已踏遍了世界的角落,而他们的根脉,始终深扎于这瓯江畔的山海之间,静静酝酿着下一次远航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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