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夏季
赵瑾
气温攀升,山中落雨,连日无晴,闽山闽水在潮热闷蒸中翠过了头,转为沉稳苍郁的色调,雨季过后,闽地酷暑才正式登场,白昼愈发雪亮炙热,夏天像点着的一截长长的引线,将要燃烧许多日子。夏天似乎是一年中最漫长的季节,漫长得令我想起童年和北方故地,就想起与夏天相关的片段。
童年时期,我对年月时令变化毫无察觉。感到一天比一天热,太阳一天比一天毒,苍蝇开始嗡嗡地围着饭桌转了,就知道是夏天迫近了。这时候杏子黄了,桃子红了,大人们赶集回来总会带来一堆桃和杏,到家后把果子倒进拉水井下接满清水的瓷盆里,水面瞬间被激起许多水花和涟漪。日光在瓷盆里斑驳颤动,果子香气扑鼻,穿堂风徐徐拂面,大门外的杨树哗啦啦地翻动着碧润的叶片,夏天就在这一刻确切地到来了。
几个晴空万里的日子过去,干燥的风把麦子熟透的气息吹彻田野,金黄的麦浪望不到边,麦锈夹带着沙土的气味,在热风里浓烈起来。“光光多锄”叫得勤快,家家户户都准备割麦子了。大人们在田地里收麦运粮,我们小孩子给大人送茶送饭、拾麦穗,在打麦场里撒欢。天再热些,学校就放暑假了,待在家里的时光也无比充实,这时铺天盖地的蝉鸣像是织了一张网,我们就在这网下捡拾蝉蜕下的壳,用勺子挖着西瓜吃得满脸汁水或头顶烈日跑在去小卖铺的路上,在风扇前面吃着雪糕,看着电视剧《还珠格格》《西游记》,将几粒小小的白色糖精放进水壶里,用很长很细的软吸管啜吸着甜滋滋的凉水。
暴雨来袭的前几天,夏夜会异常闷热,一家人在堂屋门前打地铺,落雨般的虫鸣和高一声低一声的蝉声,令人听来容易在时有时无的微风中凝神想象,睡前的一些精神头儿无处消耗,我只好躺着四处看看聊以慰藉,看房檐下的昏黄灯泡四周几只灰色飞蛾撞来撞去,看堂屋门框上方贴的一块瓷砖上的画,福禄寿三星,皆是面色红润,笑容可掬,尤其是寿星老人,不仅金童玉女伴其左右,手里还拿着一个又大又红的寿桃,馋煞人也。看壁虎在墙壁上长久地静伏着,突然伸出舌头将一只蚊子吞入口中,蠕动几下尖嘴,转个方向爬走了,看漆黑的夜幕中,月亮像一把镰刀高高地扬起,收割了数不清的明灭闪烁的星星,抖落在夜的篮子里。父亲在身上涂了气味浓烈的六神花露水,点上蚊香,清了清痰,准备睡觉了。啪嗒一声,母亲拉下灯绳,黑夜不容分说地沉积在眼前了,我仍能看到灯泡里钨丝残存的一丝微弱亮光逐渐熄灭。什么都不想,什么也想不到,我就进入梦乡了。
大雨如期而至,焦渴的土地、干燥的马路暂时从夏阳的炙烤中解脱了。雨水迅疾,敲打万物,房前屋后,蛙声一片。雨有时来去匆匆,有时不止不休,衣服还没晾干,外面又阴雨绵绵了。有一个夏天,雨水特别多,暴雨如注,接连几天,我家门前的桥下蓄了满满一条沟的水,甚至溢到路面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桥下的土沟像河流一样盛满了浑黄的雨水,上面漂浮着草叶、树枝、人家扔掉的泡沫鞋底,我从未见过那么多水在眼前汇聚,那条并非真正意义上流动的河流,给我造成了河流的印象。那场大雨在某天的下午停止了,路面坑洼处都积了水,蛙鸣声前所未有地响亮,雨后斜阳将门前的河面照耀得泛着波光,杨树、槐树、猫茸子、拉拉秧都被雨水冲刷得亮晶晶、湿漉漉,空气明净朗润,在蛙鸣之外各种热闹的声音又逐渐响起来了。我跑到门口,把碎瓦片扔到水里,听到很响的“咚”的一声,水面被砸出了四分五裂的水花,我感到周遭的一切都变了,那陌生的河流,无尽的蛙鸣,暴雨过后的岑寂与光明,都让我以为自己来到了童年之外。
记忆中夏天总是没完没了,好像怎么也过不完似的。骤雨初歇的六月天、屋檐下连缀成线的雨珠、斑驳而潮湿的水泥地、燕子呢喃而下的大门口、樟脑球和木屑发霉的气味、墙上青春靓丽的港星的画报,皆是百无聊赖的寻常景象。爷爷奶奶给的零花钱,只够让嘴馋的我和表弟买些辣条和冰棍吃;电视剧看得不安心,总担心父亲的脚步声或咳嗽声突然从门外传来。夏天的躁动常加剧大人之间的矛盾,诸多与朋友、同学的分离也发生在夏天,无数次的提心吊胆让年纪尚小的我对自由和孤独充满渴望,不清楚从哪一天开始,我对夏天不再有所期待,或许因为那里遗落了我寂寞漫长而又充满幻想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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