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毕开恒
西域心仪若许年,而今如愿阅于阗。
黄沙染绿开新路,戈壁赊光种玉田。
舞落姮娥篝火旺, 情连京畿庶民贤。
为君欲觅公权柳,且问八城不夜天。
这是当年去南疆时的感发而作。这里的南疆,泛指天山南麓。2018年9月16日~10月11日,应诗友之约,坐上了“津和号”旅游列车,从天津出发,经冀、晋、陕、甘、宁、直指新疆,穿戈壁、冒黄沙,越哈密、吐鲁番,沿着天山南麓,经库尔勒、铁门关、轮台、库车一路向西直奔喀什,然后东进和田、于阗。津和号,乃天津与和田对口支援城市之间的旅游专列,属铁路、公路联运。
一路上,我们登临火焰山,亲和热浪;入哈密绿洲,品尝瓜甜;卧葡萄沟底,仰望串串紫珠;坐维族大炕,观旋舞蹁跹。更直击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流连楼兰古塞,万里边关……
和田的欢迎晚会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列车的终点站和田(那时的东进环线尚未建设),我们受到了贵宾般的接待,火车站载歌载舞,裙裾飘飘,十八辆大巴车,一字排开,七辆警务摩托车开路,两辆警车殿后,好不荣耀与威风。当日的欢迎晚会上,国家一级舞蹈演员热合曼等悉数登场,一展风姿,让人沉醉忘怀…… 半个月的行程,可慰平生之愿。
初识大戈壁
戈壁,小时候,在学校的课堂上,不管老师怎么讲解,终归想象不出戈壁到底长成什么样子,因为老师也未能亲临其境。戈壁,蒙古语意为难生草木的土地,可盐碱地,不也难生草木吗,为什么不叫戈壁?带着这个疑问,我毫无倦意,刻意亲近车门。
车过玉门后,远山影影绰绰,风沙趋紧,平川直达地平线。细看脚下,除了沉积的砾石还是砾石,大的像西瓜,偶尔出现;小点的比土豆,再小的似黄豆及米渣,嵌入地平的、半嵌式的、蛰伏在地平面的。多年的山水冲刷,日晒风簸,板硬似铁,寸草不生,几百里、上千里没有人烟,这就是戈壁。遍布河西走廊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周边。
防风墙
唐代边塞诗人岑参有云:“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夸张吗?还真的不是夸张,风与石头是这里的主宰。我亲眼所见,在托克逊地段,铁路北侧迎风面,一排水泥枕木挨个竖栽成行,连绵上百里,我不解,问乘务员,回答说,“这是防风墙,不然石头会把车窗砸烂……”
这太玄乎了吧!嘴上没说,心里却这么想。“你不信?告诉你,2007年2月28日凌晨,5807次列车遭遇瞬间13级大风,车辆脱轨,37人死伤,不信你可以去查……” 我惊掉了下巴!
拥抱左公柳
拥抱左公柳
哈密,光听名字就让人垂涎欲滴的地方,这里是东天山南麓,素有“东西孔道、西域咽喉”之称,也是我们此行的重要打卡地。下得车来,人们蜂拥市场、品瓜、吃瓜、打包寄瓜,而我却东张西望,逢人便打听左公柳的去处,因为这里是当年左宗棠的西征大本营所在地之一,他在此驻留了162天。曾下令沿途尽栽杨柳,开辟菜园。清人杨昌浚有诗为证:“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滿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一个半世纪过去了,它们还在吗?终于从当地一位老者那里,了解到左公柳的所在。趁着天还没黑,我同诗友饭也没吃,大步流星奔向“人民公园”。嗬!这里可是树的天堂,瘢痂老树,冠盖如云,少说也有一二百棵,有的弯了腰,有的树干中空开裂,有的互相搀扶,互为倚托,有的虽然头己伏地,却还努力拱腰欲站。它们大多虽躯干不稳但枝条却繁衍茂盛,要知道它们可都150年前的“超高龄老人”了,它们是中华健儿西征的亲历者,每一棵大树都是一块不朽的绿色丰碑!
我感慨万千,拥抱着它们的躯干,抚摸着它们疤痕,高声呐喊着、朗诵着赞美他们的诗篇。他们东征西讨,为国献身,保全了祖国的疆土,震慑了顽敌,身虽去,魂尚留,他们是护国英雄,应名留青史。感慨之余,即兴留诗:
哈密吊左公柳
谁引春风度玉关,百年垂柳尚翩跹。
兵锋西指八千路,戈壁东连万里天。
卫土实边说刚毅,抬棺报国铸弥坚。
凌烟阁上山河固,拱手长揖拜左贤。
鸟瞰坎儿井
聆听坎儿井
车近吐鲁番,隔着车窗,旷野里从远至近,出现了一排排的砂丘,像坟头大小纵列成阵。经打听,那就是著名的“坎儿井”挖掘出的砂土,每一排砂土堆的下面就是一条地下暗河,引雪山融水直通绿洲,灌溉着著名的葡萄沟。“坎儿井”也叫“林公井”,是1840年鸦片战争后,林则徐作为“替罪羊”被道光皇帝发配到新疆伊犁,在那里发现了古老的“卡井”,在此基础加以改造完善,推广到全疆的。
据统计,全疆共有1784条之多,总长5272公里,堪称“地下运河”,是中国古代三大工程之一(万里长城、京杭大运河、坎儿井),水利上与四川都江堰、广西灵渠齐名。2024年已入选世界灌溉工程遗产中国候选名单。
人们都说,没有坎儿井,就没有吐鲁番。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我特意下到坎儿井深处,哇!这里简直就是影片“地道战”里有水的地道哇。外面灼热难耐,而这里洼凉洼凉的,掬一捧流水入口,甘甜清冽。这是何等伟大的工程啊,连同“林公渠”、“林公车”(纺纱车)一样,造福着世代新疆老百姓。
坎儿井
我感叹工程的巧思与艰巨,更对林则徐敬仰有加:作为一个戴罪之人,年逾花甲,奔波三万余里,千辛万苦,是走完西域八城的第一人。修大渠、挖水井、教纺纱,开垦荒地百万亩,还特别绘制了新疆边防地图,为后来左宗棠收复新疆提供了至关重要的帮助,这是何等的雄襟与才略!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我由此想到,苦难和挫折是人生的标杆,能测量出一个人生命的高度与深度,在逆境乃至绝境中依然能演绎人生的精彩,这是何等的难能可贵!“天山万笏耸琼瑶,导我西行伴寂寥。我与山灵相对笑,滿头晴雪共难消。” 我默默地反复咀嚼着林公的《塞外朵咏》。
边关守将班超
寻觅盘橐城
如果有人提出,在喀什有座汉代盘橐城,恐怕少有人知,但如果提到汉代班氏三杰(班固、班超、班昭),特别是投笔从戎的班超,则大多人知晓。在古城喀什,显著的宣传地标是老城门前的歌舞表演。的确,那里的表演很迷人、美丽多姿的舞女,斑斓飘逸的裙裾,还有夜幕下的大巴扎,琳琅满目的中亚、西亚、南亚乃至中东的把玩、宝物,街巷里长相娇好,粉黛含情的姑娘,让人流连不已。
但我更想知道,两千多年前的边关守将班超,是如何以36人出使西域,以非凡的胆识与智慧,在孤悬万里之遥的洪荒之地,平定收服50余邦国,重开了中断65年丝绸之路的?带着这个疑问,舍弃了大巴扎的浏览,循着明白人的指点,同诗伴一起,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盘橐城。
城门半开,几乎没有旅客。手搭凉棚望去,一人高的残垣土埝伸向远方,我惊喜的叫起来,这就是两千多年前的汉代盘橐城墙吗?!“错了,这不是汉代的,是唐代城墙”。工作人员告诉我,“这是在汉代城墙基础上重新修筑的……”
定远侯班超,雄强刚毅,手握宝剑,目视远方。他以31年的鞍马征战,经历汉代三朝皇帝,以超凡的智勇谋略,安边、戍边、富边,为大汉立下汗马功劳,与张骞同被誉为“凿穿西域”之人。面向定远侯班超塑像,我整理衣冠,深深的鞠了一躬,并赋诗一首:
吊古寻幽未忍闲,追思漫步两千年。
盘橐定远雄风烈,疏勒宁边豪气镌。
经略鸿猷说汉武,图谋大计共张骞。
中华一统金瓯固,椽笔云笺绘锦篇。
喀喇昆仑山口
仰望赛图拉
列车驶出喀什,直奔叶城,凭窗远眺,巍巍喀喇昆仑山白雪皑皑,直指天际,编号219的新藏公路从叶城闪出,沿喀喇昆仑山谷七拐八拐奔向喜马拉雅,雪山深处,古老的海拔3800米赛图拉哨卡及5380米神仙湾分哨卡就座落在喀喇昆仑山口。这里,对面即克什米尔、直面印度和巴基斯坦,是兵家必争之地。书法大师启功先生“神仙湾”三字,成为海拔站位最高的墨宝。著名的“康西瓦烈士陵园”,也坐落于此。
故事还得从头说起。1877年左宗棠收复南疆后,派出100多名精锐,进驻赛图拉建立哨所,巡守着800里边防线。赛图拉,维吾尔语意为“殉道者”,因唐代高僧玄奘去印度取经时同伴葬于此地而得名。
1928年,国民政府派兵驻守时,发现还有几个清兵在那里坚守。他们反问,“现在的皇帝是哪一个?”1912年,满清政府倒台后,他们还在那里苦苦坚持了17年。无独有偶,1950年人民解放军第五师第十五团特务连奉命驻守,惊讶地发现还有8名国军驻守于此,他们衣衫褴褛,面容枯槁、形同乞丐,含泪抱怨,“你们怎么才来换防呀,什么时候换的军装啊”?他们也已经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
曾经200多人的驻守队伍,于今只剩8人,哨卡外却堆积着几十座坟墓,要知道,这里的空气含氧量只有内地的45%。八百里冰雪防线每巡逻一次就得两三个月时间,每次巡逻几乎都有人倒下,他们忍冻挨饿,用脚步丈量祖国的边陲,以坚守诠释着对祖国的忠诚,把最后一点力气留给职责,最后以尸骨化为国境界碑,他们是中华好儿女,是跨越时代的无名英雄!
也许,这是祖国边防史上唯一的,最坚韧、最悲壮的篇章!“接目冰封峭岭连,昆仑八月雪飞天。江南万里芙蓉暖,谁晓凝眉哨位寒。”一首七绝脱口而出,也由此我联想到漠河的北极村哨所,南海的高脚屋,防川的东方第一哨……
我伫立着,隔着车门,面向赛图拉、面向1962年对印自卫反击战中牺牲的100多名烈士的康西瓦烈士陵园,紧咬牙关,屏住翻涌的热血,行着军礼的右手久久不愿放下。
南疆铁路
致敬,南疆铁路
南疆铁路,广义地讲,泛指天山南麓的已建铁路,狹义地讲,指吐鲁番至喀什1700多公里的路段。其中最艰险的当属吐鲁番经阿拉沟、巴伦台到库尔勒的476公里地段。1974年铁道兵四、五、六,共三个师外加铁道兵独立机械团等共4万余人,另新疆生产建设兵团1.5万人投入施工,费时五年,以牺牲268名军人的代价才得以完工,其中长6152米的奎先隧道,以高寒(最低零下36℃)、高海拔(3470米)、高难度(永冻层,瓦斯毒烟,涌水,塌方,断裂)而闻名,三年凿一洞,牺牲47人,平均125米就有一人倒下。
担负奎先隧道施工的是有丰富隧道施工经验的铁五师23团,这支攻坚雄师在鹰厦铁路曾打通大禾山隧道,贵昆铁路曾打通梅花山隧道,而这奎先隧道又是一场“没有最苦,只有更难”的恶战。缺氧,低气压,70%的战士头发脱落,指甲凹陷,失眠,厌食,胸闷,呕吐。水烧不开,饭煮不熟,手脚冻裂…… 36个月的拼杀,留下了座座墓碑。
当列车驶入天山腹地,地处和静县的奎先冰达坂时,面对奎先隧道,列车速度明显减慢并几次长时间鸣笛,这是向英雄的致敬,向烈士的致哀!隧道洞口不远处,两名着军绿色衣服的路工面向列车还以军礼,那立正的身姿,那军礼的标准程度,一眼就能让人看出,他们曾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或许,他们就曾在这座隧道里流血流汗。面对此情此景,做为曾经修建成昆、襄渝铁路的铁道兵老战士,我条件反射般举起了右手,久久,久久……
离开瓜果飘香的库尔勒,越铁门关一路向西到喀什,又从喀什转向东南到和田,一路是望不到尽头的戈壁与漫漫黄沙,桥隧关键处,时不时有老旧绿色军装出现,他们照例向列车敬礼。他们,铁道兵老战士,兵改工后的中国铁建工人,军魂常在,本色不改,为中国的铁路建设,为强边、安边、富边奉献了毕生。
至2018年时,和田以东尚无铁路,而今,整个环塔克拉玛干椭圆形大沙漠已经被“锁边”,形成完整的2712公里铁路环线,兰新铁路、格库铁路、格喀铁路指向同一个目标——喀什。中吉乌铁路将从这里起始,喀什也将由“交通末端”转变为面向中亚、中东、乃至整个欧洲的“枢纽前沿” 及核心节点,成为中欧班列最短路径之一。中国正在下着一盘大棋,喀什即为“棋眼”,腾飞指日可待。铁道兵、中国铁建功不可没!
沙漠公路地图
远眺沙漠公路
在和田,一项重要的活动内容就是眺望沙漠公路。站在玉龙喀什镇的沙丘高台上,极目远眺,天是黄的,地是黄的,天地间黄沙漫漫,理不清天际线;近看,沙波有的状如鱼鳞,细小而规律;有的恰如浪涛,一层层推波助澜。脚下的公路,象箭一样,穿透黄沙,射向远方。路虽不宽,但中间有分隔标线,两车对头开绝无问题,这就是著名的沙漠公路,亦称G580国道,全长424公里,2007年建成,以世界最长的流动沙漠等级公路,而创造吉尼斯世界纪录。路的两侧各有百米宽的网格防沙带,种有梭梭柳等耐旱树种,并采用滴灌技术保证成活,沿途108个水井房专人管理……
“这破路有啥看儿啦!家里的路比这宽多了!……” “是呀,满鞋都灌了沙子……” 转头一瞥,正是饭时抢饭最凶的那几位“大仙”。
别看她们裙衣搔首,彩巾飘姿,吃饭可不含糊,有诗为证:“争先恐后嗓门高,抢菜抓馍意气豪。鸡蛋嘴刁盘爆满,丢了鞋子闪了腰”。听她们抱怨,我无语,并陷入了沉沉遥思:
1877年左宗棠率部下西征阿古柏,素有“飞将军”之称的前敌总指挥刘锦棠,命部下率轻骑千人,从阿克苏直插叶尔羌(今莎车),切断敌军退路,再向东合围和田,这支轻骑兵只带馕饼、羊皮水袋和骆驼,日夜兼程穿越沙海,10日内奔袭1200里,连克多城,收复南疆。这是近代真正的卫国英雄。塔克拉玛干,意谓“走进去出不来的地方”,该是何等艰难啊!假使沙海中有这么一条公路,不,哪怕只是羊肠小路,那该减少多少伤亡!
无独有偶,1949年12月,王震将军率野战军一兵团第15团,也是从阿克苏穿越沙漠,但目标不是当年的莎车,而是直取和田,远比当年刘锦棠穿越沙漠更深,路径更远,更艰险,15天时间穿行1500里。风沙来了手挽手,水喝完了喝马尿,人倒下了背着走,克服了生死极限,终夺得先机,防止了叛乱,解放了和田。
回过头来,假使沙漠中,真有那么一条小小的沙石路,还会付出那么大的牺牲吗?为了保国安民,几代人血洒疆场,打出今天的和平与安宁,这才得以有能力并付出巨大牺牲,修筑这“死亡之海”的沙漠公路,这路破吗?不,这是沿着先烈带血的脚印与尸骨修筑的路;这路小吗?不,这路是躺下的丰碑,远达天际!
沙漠公路
新疆大美、美不胜收,山舞河游,天飞地跑。在南疆,方圆万里的绿洲,千年不朽的胡杨林,鱼翔鸟跃的大西海子(博斯腾湖),流金酿玉的和田河,万山之祖的莽昆仑, 还有带馕饼骑毛驴上北京的库尔班.吐鲁木的家乡……
进入新时代,祖国的大建设一日千里,3046公里的绿色防沙带已经锁边,戈壁风电、光伏连绵万里,瀚海油流从地下万米喷涌而出,油气西北大通道衔接大江南北,中欧班列你来我往,引藏水入疆“红旗河”的构想,将新增耕地两亿亩…… 新疆,将又是一个“天府之国”。
库尔勒到和田,这只走了沙海边缘的一半,东南部的民丰,且末,若羌,尉犁四城,地理人文别有洞天,国宝级的汉代织锦“五星出东方利中国”就出土于这里。如果有机会循着2712公里的环线铁路完整的绕一圈,该当何等浪漫与惬意!朋友,你愿意与我同行吗?!
编辑:严京平《白浪情》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