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腔▻▻▻
早就听说潮汕有个神秘组织,叫做“观潮”。一直未曾得见。这个7月有幸受邀前往,一睹真容。
这是一个难以定义的组织。不同于常见的影节、影展,也不同于创作营、大师课,尽管上述的多数内容,观潮都有涵盖。
这篇游记,我们暂且把“定义”搁置,回归到感受,去体验潮汕的日与夜。
——锵稿主笔 子戈
观潮十日谈
文/子戈
作者介绍:影评人,锵稿主理人,不够温和的中间派,文字比本人犀利十倍。
01
第一次来潮汕,就给了我两个下马威。
第一是“热”。从揭阳机场出来,热气混合着潮气扑面而来。我拖着行李箱,顶着大太阳,向停车场走去。路边树荫下,流浪狗正喘着粗气,吐出长长的舌头。
后来听陆晓浩导演说,机场附近正是他拍《之后的一周》的地方。而“之后的一周”,等着我的却是第二个下马威——流感。
想起坐车去汕头的路上,见司机全程戴着口罩,还觉得纳闷。后来又在汕头热闹的街区,不时撞见戴口罩的男男女女,心想,“你们都不嫌热吗?”直到嗓子开始不舒服,才后知后觉,原来这里正在经历一波流感。
症状和新冠相仿,发热、刀片嗓、咳嗽不止、流鼻涕……一个不少。好在并不严重,只是磨人。我至今还在回想,自己到底是在哪儿中的招?是在那间僻静的酒吧,还是那条人头攒动的小吃街?
酒店附近的小卖部里有只可爱的猫猫,每次去它都趴在收银台上打盹(偶尔会挡住二维码)
02
这次来潮汕,是去「观潮」的。
之前就听不同朋友“吹”过,这是个有意思的“活动”。是的,他们都不约而同用了“活动”这个词,不是影展、影节,或其他。
后来认识了「观潮」的联合创办人陈柏麒,通了电话,在他的介绍里,也把“活动”作为后缀。不过印象更深的一句话是:“电影不是‘观潮’的目的,电影只是媒介,为的是让大家重新认识‘潮汕’。”
带着这个预设,我欣然赴约,并对“观潮究竟是什么”始终保有好奇。
我于7月9号抵达汕头,19号转战西宁。在这长达十天的时间里,除却实现了粿条自由,也沾染了一身松松垮垮的“臭”毛病。而着装也逐渐“五条人化”,成天穿着短袖、短裤、人字拖,招摇过市。
南方的雨,说下就下。刚刚还晴空万里,突然一道闪电,便大雨倾盆。我就曾坐在24楼的酒店,目睹了一道“天雷”把波光粼粼的榕江劈开。
从我住的酒店望去,刚好可见榕江平静无澜的水面
认识一座城市,总是从天气开始的。
我也恍然意识到,对天气的文学化描述,其实一直被“北方语境”所统治。比如“春天了,花开了”这类司空见惯的文字,对四季花开的南方来说,简直荒谬至极。
而在我看来,「观潮」所提供的,也许正是另一种“南方视角”。
03
遗憾没早到几天,错过了创作营的小班授课。
今年是观潮的第十年,创作营的第三年。规模略有扩大,由五位导师带领五个班,包括一个制片班(5人)、两个编导班(各7人),一个表演班(14人),一个修复班(15人),招生范围也不再局限于潮汕本地,而是来自五湖四海。
到的第二天,正是“结业仪式”。看着这群年轻人一个个走上台,分享见闻、感受。那里面确乎有理想主义的成分,但我又本能对一切含有乌托邦色彩的存在,保有警惕。
我只能说,从他们的精神状态看,这几天应该过得挺快乐。
训练营第一周汇报时,黄茂昌老师为制片版学员发“结业证书”
观潮请来的导师,都是一线创作者,如去年的黄骥、李冬梅,今年的黄茂昌、温仕培、梁翠珊……他们也许并非被大众所熟知,但却是活跃在当下,与产业保持亲密接触的人。而他们的经验,对刚刚上路的年轻人来说无疑也相当宝贵。
后来和学员们闲聊,有人谈到在黄茂昌老师的“提案课”上受益匪浅;有人说起表演班做的各种游戏,大家哭了、笑了,也说了不少知心话。
不过整场分享会让我印象最深的学员,还是编导班的王育臣。此君上台,一不聊电影、二不谈课程,反倒对附近一家小餐馆大加赞赏,一通报菜名,说是“菜单被我点了个遍,就没有不好吃的。”结果当天活动结束,我就撺掇大家一起跑去尝鲜。
几天后,又在片场遇到王育臣,聊了好一会,还是没忍心告诉他:其实那家餐馆吧,味道也就那样儿。
去的当天,正赶上修复班的学员们在修复老录像带,围观了一会儿,还挺有意思的
04
课程结束,拍片紧锣密鼓地展开。学员们被随机分成四个组,要在接下来的四、五天时间里,拍摄四部短片。
观潮邀请了四位成熟导演来做监制,分别是韩帅、蔡杰、杨毅恒、许纹鸾,他们来自山东、潮州、马来西亚、新加坡,俨然从中国内陆、深入南方,直至南洋,牵引出对“海洋世界”的想象。
四部改编作品,均来自潮汕本地作家的短篇小说。记得公布名单那天,台上13位作家排排坐好,右边7人都是男性,左边6人除一位零零后,皆为女性。如此泾渭分明,堪称奇景。后来才搞懂,原来是按姓氏排列,于是7位“陈”姓男丁才得以抱团,犹如陈氏宗族大聚会。闻者无不感叹,“这很(符合刻板印象的)潮汕!”
(图注:可惜没找到13位作家座谈的照片,只找到了一张站立拍摄的照片,大致感受下“陈氏宗族大聚会”的氛围吧。(右边一水男作家里乱入了韩帅导演))
我近距离观察了两个组。
一是韩帅导演组,改编作品是《兔子在藏匿》,讲一个小姑娘的残酷童年。去听了第一天的剧本会,井然有序;等拍摄的最后一天,又去探班,剧组正在附近公园,捕捉“蓝调时刻”。
杀青后,兔子头套被丢在墨绿色的草坪上,像一个童话的落幕。
咦?怎么看上去更像羊驼?
还去探班了蔡杰导演组的《祭坟》,是个下午,阳光毒辣。拍摄地在山上,一处当地大户的坟地,肃穆中自成气派。随着剧组一路上山,边走边拍。听说之前每到山脚,有只小黑狗总是等在那儿,给剧组带路。可惜并未得见,也许是觉得这群人已经“上道”,又跑去做别人的向导了吧。
剧组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等。等光,等风,等状态。
最后一场戏,位于山顶,一场告别,反反复复拍了十几遍。听演员陈大捷操着宽厚的嗓音,用潮汕话重复说着一句台词。问了旁边人才知道,他说的是:“天就要黑了,下次再会吧。”
风顺着山坡一路吹过来,扫过坟前的荒草,树上的鸟儿被惊动,扑噜噜地飞远。四下里安静极了,死去的人默不作声,活着的人也相顾无言,只有电影震耳欲聋。
我说过不想自我感动。但那个下午的一些时刻,却让我在此刻食言。
《祭坟》剧组拍摄现场照。可见天光正在一寸寸变暗
05
除了训练营、拍片,以及每天的展映、讲座,「观潮」还组织了一日游。名头很大,叫“潮汕电影百年旅行团”。
坐上大巴,看街边斑驳的砖墙上,有郁郁葱葱的植物冒出头来。另一边是密密匝匝的楼群,每个楼门上都雕着“吉祥话”,不似北方常见的“吉星高照”或“天道酬勤”,而是些更含蓄的词汇,如和顺、兴安、茂松,以及让我笑出猪声的“楼德华”(也许该从右往左念?)。
旅程第一站是“宝光照相馆”,传承了四代,已有百年历史。进店先吃了牛油糕点,喝了茶,然后顺着木质阶梯,吱吱呀呀地爬到四楼展厅。其实无甚可看,象征意义要大于实际。它无非在提醒着,影像史与生活史的关系,以及一间小小的照相馆,也曾经像广场一样,有无数鲜活的时间流过。
宝光照相馆的老板很热情,一个劲儿往我们手里塞糕点、递茶杯,笑容就没停过
随后又去到蔡楚生故居、郑正秋故居,两位叱咤上海的中国电影先驱,通通来自汕头(蔡楚生故居位于潮阳区,郑正秋故居位于潮南区)。而中国影史上可考的第一部故事片,正是由郑正秋编剧的《难夫难妻》(1913年),讲述的同样也是潮州故事。中国影史的发端,与潮汕影史的起点,于此处汇合。
正要离开蔡楚生故居,突然天降大雨,只慢了一步,就被定在了原地。我们七八个人背靠着紧锁的铜环大门,站在屋檐下,并排打起四把伞,还是挡不住雨水灌进领口、袖口和裤腿。看着地面上的积水不断向脚面涌来,几人在那调侃——原来是这么个“观潮”。
晚上在郑正秋故居隔壁的戏台上吃村宴。摆了十几桌,每桌八菜三汤,三汤分别是小盅、咸汤和甜汤,据说是潮汕摆席的规矩。八菜以海鲜、炸物为主,一道蘑菇炖鹅掌,尤其鲜美。
吃到尾声,坐在旁边的晓浩突然站起身,倒了一杯可乐,跑走了。后来才知道,他是跑去和旁边的小男孩打篮球,而那杯可乐则是见面礼。
散场时候又碰到他,“刚才看你打篮球打得好开心。”他抖搂着衬衫,说,“是啊,一身汗。”我的好奇涌上来,“是觉得那个小男孩很可爱?”他点点头。又追问,“想起自己小时候了?”他噗嗤一乐,“倒也不必上这个价值。”
村宴上的菜肴,每一道都很美味
返程路上,已是夜色朦胧,被雨水洗过的街道,有湿漉漉的青草味儿。而人的记忆与气味联结最深。我现在闭上眼,还能闻到那条街道,闻到南方的潮湿。
06
要问这次潮汕之行,什么感触最深?我可能会说,我看到了人与故乡之间关系的可能。
某种意义上,柏麒找到了自己的故乡,功铭(观潮另一位联合创办人)也是。而我也突然很想去重新认识北京。
人与故乡之间,张力始终都在。对抗、逃离或接纳,不过是畸恋与虐恋的分别。当故乡被重新确认成一种“身份”,有的人便会心安理得地躺平,坐享一种无需维护的安全感,但在「观潮」,身份却并不是终点,而是出发的行囊。因此我理解的“观潮”,实际应是“潮观”,是以潮汕为起点,进而去观照世界。
这种观照,在人与人的偶遇中产生。
我发现每次旅程的最后,剩下的无非是一张张面孔。他们是如此生动地印刻在记忆里。
观潮主打一个量足,每天晚上的放映分享,映后时长几乎和正片一样
我想起杨毅恒导演说话时手舞足蹈的样子,像个大顽童。也是从他口中才第一次得知,马来西亚审查严苛,连吻戏都要删去。后来在彬铭主笔的刊物里,也读到大马审查的现状。这位来自异国的媒体同行,带着新出版的杂志来到潮汕——据说被抢购一空。
我想起在蔡楚生故居,李昕老师讲他多年拍摄在地纪录片的经历。他来自云南,皮肤黝黑,一看便是田野调查的常客。一张口,便知功力深浅。由媒介暴力,聊到母语电影,从被摄史,通往主体性。雨打在半透明的顶棚上,为被遮蔽的叙述助兴。
我想起欧俊勇老师讲述的“1943年潮汕大饥荒”,以及那句“希望它有一天能像《一九四二》一样被人记住”;想起那位漂亮的朋友,拍拍我的肩,递上一瓶啤酒,说“来点粮食精”……太多太多了。
拍摄于蔡楚生故居门外,站在屋檐下躲雨时
我并不想过分渲染什么,也必须承认,一切并不都是美好。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官场,就有那些鸡零狗碎、纷纷扰扰。这些都是尝试把人聚在一起的副作用。
但我依然愿意往“可能性”上,多看几眼。是的,观潮最适合的后缀,不是活动,不是影展,而是“实验室”。那意味着比起发生了什么,这里更在意的是,未来还会发生什么。
离开那天,我坐在出租车上最后一次穿过海湾隧道,司机说,“现在我们已经在海底了。”
但我知道,无论晴天、雨天,我们都还会从海底冲上陆地,去和下一次的台风或浪潮,偶遇。
编辑/子戈
排版/令令奇
本文部分配图由笔者拍摄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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