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镶嵌在祖国第二级阶梯的中央,黄土高原上,塬梁峁川,地貌俱全,表里山河,一夫当关。在晋东南一隅,山脉纵横,太行、太岳、中条三山环绕之间,沁河、丹河两河纵贯晋城,生长出山西最悠久的历史。
在山河阻断的河谷中,一群沿着沁河而生的古堡因地制宜,或盘山而生,或绕水而建,从沁水端氏镇一直南延至阳城润城镇,形成规模庞大的古堡群——山西晋城古堡群。晋城现有古堡117座,完整保留了明清时期古民居古村落的原貌,也是中国民间防御性村落的典范。
来到晋城的人,通常直奔大名鼎鼎的5A级景区,很多游客只知陈廷敬的皇城相府,而不知东方古堡,甚至忽略了埋藏在晋城古堡里古人的居住哲学。
晋城的古堡四处分散,上山过河,各据一隅,车程间隔都在两小时左右,不花点时间、不费点耐心,很难有机会一次性“大饱眼福”。我也是在来过晋城十余次后,才能勉强说“把古堡转了一圈”,对他们流传千年的居住哲学有了一知半解。
在这里,十几米高的藏兵洞,纵横相连的过街楼,连绵不绝的炮台、垛口等一系列防御工事应有尽有。
为什么晋城的小小村落竟然有如此严谨、精妙的军事防御设计?
据《山西历代进士题名录》记载,古泽州,即晋城进士共454位,仅万历至乾隆年间就有近200位。一个打铁起家的商贾村落何以有如此多的科举人才?
这些神秘的问题萦绕在我心底,让我对晋城古堡的深层文化内涵心向往之。
我跟着祖辈居住在砥洎城中、今年75岁的老伯张安明爬上“坩埚城墙”,淅淅沥沥的雨打湿了凹凸不平的城墙,尽管雨色朦胧,但我依然能感受到城墙挺立四百年的刚硬。我感叹古人绝顶的智慧,何以把炼铁后的废料铸成“铜墙铁壁”?老伯说:“咱们这里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东周。”由于赶时间,我刚听便急着打断:“砥洎城不是明清的建筑吗,跟东周有什么关系?”老伯看着我笑着说:“你别急,听我慢慢讲……”
何以为生?
中国“堡”的文化悠久,从两汉开始的“坞”,到晚唐时期的“山寨”,客家人的“围楼、土屋”,川西地区的“碉堡”,再到边疆的“军堡”等,堡在全国各地因地制宜,形成不同的文化特色。“东方古堡看晋城”,绝不是自吹自擂。
目前,国内其他地区的古堡,功能较为单一,要么以居住为主,要么则是纯军事作用,而对于晋城的古堡群来说,村即是堡,堡即是村——作为居住用的村落,与军事功用的城堡合二为一是最大的特点。
为何在晋城生长出“平战结合”的村堡?
《潞安府志》记载:“上党居万山之中,商贾罕至,且土瘠民贫,所产无几,其奔走什一者,独铁与绸耳。”上党地区,古称泽州,也就是今天的晋城一带,素来以冶铁业为生。从战国起,这里就大量生产铁器,到北宋时期,泽州煤炭“日输中州而不绝”。明清时期,冶铁和铸造业达到鼎盛,当地商业发达,又有丰富的煤炭资源,成为三晋最富庶的地区之一。《晋录》中记载:“平阳、泽潞,豪商大贾甲天下,非数十万不称富。”
明末清初社会动荡时期,晋东南一带屡遭战乱和武装侵扰。富庶的泽州地区,因其经济发达、财富集中,成为频繁遭受劫掠活动的目标。用晋城市文联原副主席、晋城市三晋文化研究会副会长谢红俭的话来说,这里有钱、有文化,也有技术。因而,为了保卫家园安宁,以村落为单位的集体防御工事“村堡”就此诞生。
何以为续?
我听故事入了迷,老伯反问我:“有堡的地区不在少数,你觉得为啥晋城古堡这么独特?”
是啊,凭什么晋城是全国古堡古建筑资源分布最密集的地方,这里的古堡何以赓续绵延,形成独一派的文化气候?
老伯带我走进城内的巷道,说答案就隐于市中。“你别看我一直住在村里,但我们家可是书香门第。”
果不其然,城内几步一个祠堂、几户一座私塾,家家门口挂着如“怀德居”“懿文硕学”等牌匾,文昌阁、魁星阁应有尽有。在这里,家家户户都以考取功名为先,重视家庭教育。“郭峪三庄上下伏,举人秀才两千五”等俗语朗朗上口,仅皇城相府的陈氏家族,在明弘治到清乾隆的260年间就出了41位贡生、19位举人,9人中进士,6人入翰林。
没想到,古泽州县虽商贾遍布,却乡贤辈出,出仕入相。作为有集体意义的“村堡”,晋城古堡有着“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的精神,这些乡绅高瞻远瞩,在动荡中与乡民修筑城堡,保卫家园,守望相助。比如砥洎城内,街坊间以“过街楼”相连,平时独立成院,实则家家户户内部串成一统,可四通八达……
老伯说:“你想想,这就相当于把家门钥匙送给了邻居,大家可以随时串门,这得是多么真诚与坚固的集体信任?”我想,这就是蕴藏在晋城古堡中的绵延不断的文化内涵。
何以为遗产?
与其他地区的古堡造型、风格统一迥异,晋城古堡花开不同,一个古堡就是一种颜色,有中西合璧,有南北相融。站在湘峪古堡十米高的连兵洞里,我的指尖抚过那些斑驳的瞭望孔,恍惚间仿佛能听见四百年前火铳的轰鸣。皇城相府的河山楼依然巍峨,高达百余尺,底层有深入地下的秘密通道,沿着狭窄的楼梯盘旋而上时,我似乎能想象到为躲避战乱或武装侵扰而藏身地道的妇孺身影。
这里的人民很早就深知“因地制宜”的道理,在居住条件之上设计出“合身”的防御体系。砥洎城建造在河边,三面环水,有天然屏障,因而有条件铸造大型城墙;而天官王府依山而生,没有天然屏障,不适合建造大型的围墙,因而村户只能“各自为战”,修建小型藏兵洞和堡楼;皇城相府则财大气粗,建造内外双城风格迥异,内城防御,外城精美……
除此以外,古堡的设计体现出那一代乡绅的实力与眼界,让晋城古堡拥有成为世界文化遗产的潜力。别看古堡生长于“土气十足”的黄土高原,但在设计上仍有江南的秀气温婉。“双插花院”是湘峪古堡中别具一格的院落,两边高中间低的设计,类似于欧洲中世纪的教堂,形如古代双插花官帽;其迷宫般的“走廊式藏兵洞”与十多米高的城墙相连,但门前的一条护城河却显出江南灵秀之气。而皇城相府高达百余尺的河山楼看起来坚不可摧,让人心生敬畏。而在砥洎城,高超的选址艺术、独到的城门设计、迷离错杂的路网布局、立体的防御体系,用炼铁后废弃的坩埚做城墙,这在全世界都是独一份的。难怪冯骥才老先生评价:“砥洎城申报文化遗产绰绰有余。”
古堡古建的魅力乱花渐欲迷人眼,我本以为古堡的魅力就在于此,老伯却提醒我这里的文化远不止于此。行走在古堡边,我寻找着历史中远去的家园,思考的却是在战乱中人们守望相助的情谊:共建、共享、共有,如此友善的社会文化,是一种真正的“家园文化”。(记者樊欣阳)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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