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格里五湖记

进腾格里的头天，住在阿拉善左旗的小旅馆。墙是土坯的，糊着米黄色的纸，窗台上摆着盆仙人掌，刺硬得很。老板娘端来奶茶，瓷碗粗粗笨笨，奶面上漂着层黄油，撒了把炒米，嚼着咯吱响。"明天走五湖？" 她擦着桌子问，抹布在木头上蹭出沙沙声，"师傅姓马，车开得稳，你们跟着他，错不了。"

一

第二天早起，天刚蒙蒙亮。旅馆门口停着辆越野车，绿漆掉了几块，露出底下的铁皮。马师傅蹲在车边抽烟，蓝布褂子上沾着沙，见我们来，把烟蒂摁在鞋底捻灭，"行李放后头，带件厚衣裳，沙漠里早晚差得远。"

车出镇子，路渐渐荒了。先是有几丛沙蒿，后来连蒿子也稀了，满眼都是沙，一堆一堆的，像没铺平的棉絮。马师傅开着车，忽然指着窗外："看，沙蜥！" 一条土黄色的小蜥蜴横穿路面，肚子贴在沙上，跑得飞快，尾巴翘得老高，转瞬就钻进沙窝不见了。

接待站在道梁子底下，就两间土房，房檐下挂着串红辣椒，晒得半干。一个穿蓝布衫的老汉正劈柴，斧头落下，"咔嚓" 一声，干柴裂成两半。见我们来，直起腰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嘴："马小子，又带人来啦？" 马师傅应着，从车里拎出个布包，"王大爷，给您捎的茶叶。"

屋里有张矮桌，摆着三只粗瓷碗。王大爷沏上茶，砖茶的涩味混着奶香，倒也顺口。墙角堆着些麻袋，装着沙葱和锁阳，"昨儿刚挖的，你们运气好，" 王大爷说，"沙葱包饺子，锁阳炖肉，香得很。"

二

车进沙漠，才算真见了腾格里的样子。沙梁子像翻卷的浪，一波连一波，望不到头。马师傅把车开得忽快忽慢，车身左摇右晃，像坐摇篮。"抓稳喽！" 他喊一声，猛打方向盘，车顺着沙脊滑下去，沙粒 "噼里啪啦" 打在车窗上，我们吓得叫出声，他倒笑："这才叫走沙漠。"

头个湖是天鹅湖。远远看见一片水，在沙梁子中间亮闪闪的。车停在沙岸，推开车门，沙软得像踩在棉花上，烫脚。水是淡绿的，近岸处透着点蓝，像块没洗干净的翡翠。有几只水鸟在水里扎猛子，白肚皮一翻，又钻下去，搅起一圈圈纹。

马师傅从车里拿出折叠凳，往沙上一放，"歇会儿，尝尝这个。" 他打开个铁皮盒，里头是奶皮子，切成小块，撒了点白糖。含在嘴里，先有点腥，慢慢化了，甜丝丝的，带着奶香。"这是牧民送的，" 他说，"早晨刚挤的奶熬的。"

湖边有片芦苇，不高，叶子尖尖的。风一吹，苇叶擦着苇叶，沙沙地响。马师傅折了根苇杆，剥开皮，露出白嫩嫩的芯，"能吃，有点甜。" 我学着他的样子嚼，果然有股清甜味，带点水腥气。

三

往乌兰湖去的路，沙色深了些，带点红。马师傅说这湖怪，天越热越红，"去年七月来，红得发紫，无人机拍下来，活像颗心，" 他比画着，"你们今儿赶得巧，刚过雨季，水最足。"

远远望见乌兰湖，真吓了一跳。沙地里凭空多出一块红，像谁泼了桶胭脂，红得发亮。走近了看，水里像有无数小红虫在游，其实是盐藻。蹲下身，指尖刚碰着水，就猛地缩回来 —— 凉得刺骨。水底的盐结晶像碎玻璃，亮晶晶的，太阳一照，晃得人睁不开眼。

"尝尝这水？" 马师傅坏笑。我抿了一小口，齁得直皱眉，他哈哈大笑："咸吧？这湖里能晒盐，早年牧民就靠它腌肉。" 湖边的沙上结着层白霜，是晒干的盐，捏一点放嘴里，比家里的盐要鲜些。

中午在湖边上做饭。马师傅从车上搬下煤气灶，支起口小铁锅，"下点面片。" 他揉着面团，手法利落，擀成薄薄的一张，用刀切成细条。水开了，"扑噜扑噜" 往下撒，又扔进去把沙葱，"这东西清热，沙漠里长得旺。"

面片熟了，盛在搪瓷碗里，滴几滴胡麻油，撒点盐。沙葱有点呛，像细版的韭菜，嚼着脆生生的。马师傅掏出个罐头，是腌羊肉，切成小块扔进碗里，"就着吃，香。" 羊肉有点酸，带着股烟火气，就着面片，竟吃了两大碗。

四

骆驼湖藏在三道梁子后头。车刚拐过弯，就见一片粉，淡淡的，像姑娘脸上的胭脂。"四月里来最好，" 马师傅说，"粉得冒泡泡，现在稍差些，倒也耐看。"

湖边的沙是暖的，脱了鞋走，沙粒从脚趾缝里钻进来，痒痒的。水边上长着丛丛芦苇，老杆是黄的，新叶绿得发亮，风一吹，叶子 "唰唰" 地扫着水面，划出一道道细纹。有几只蜻蜓停在苇叶上，红的、黄的，翅膀透明，一动也不动，像别在上面的宝石。

马师傅坐在沙上抽烟，望着湖出神。"这湖有故事，" 他忽然说，"早年有个牧人，丢了只骆驼，在这湖边找着了，骆驼正喝水呢，后来就叫骆驼湖。" 他磕了磕烟灰，"其实哪有那么多故事，就是叫顺了口。"

水里有小鱼，细得像缝衣针，一群群游过，搅起细小的水花。马师傅说这鱼不能吃，"刺比肉多，就是看着好玩。" 他捡起块扁平的石头，"打水漂不？" 手腕一抖，石头在水面上跳了三下，"咚" 地沉了。我也学着扔，石头刚沾着水就沉了，他笑得直不起腰。

五

海骝骐湖的水是蓝的，蓝得发绿，像把绿松石碾成了粉，和水调在一起。湖边的盐蒿子长得旺，红扑扑的，远看像条红带子。马师傅说这蒿子能吃，"焯一下，拌醋，酸溜溜的，解腻。"

我们脱了鞋下水，水刚没过脚踝，底下的盐粒硌得脚底板疼，却凉得痛快。有只小螃蟹横着爬过脚背，硬壳蹭得皮肤发麻，"别怕，" 马师傅说，"这蟹没肉，就图个热闹。"

沙地上有串脚印，大的是骆驼，小的是跳鼠。马师傅指着个小圆洞："这是跳鼠的窝，这小东西机灵得很，跑起来像道闪电。" 他蹲下去，用手指在洞口划了圈，"别惊动它，一家子在里头歇着呢。"

傍晚到吉他湖，真像把吉他，沙埂是琴身，一道细水弯弯曲曲当琴弦。太阳快落山了，把沙梁子染成了金红色，湖水也跟着变，黄里带点橙，像杯掺了蜂蜜的酒。

马师傅开始搭帐篷，帆布 "哗啦" 一声抖开，惊起几只沙雀，"扑棱棱" 飞进夕阳里。"晚上吃烤羊肉，" 他从车里拎出块肉，"早上刚杀的羊，肋条肉，嫩得很。"

他用红柳条子串起肉，架在火上烤。火苗舔着肉，油滴下来，"滋啦" 一声，冒起股白烟。马师傅拿着树枝翻着串，撒点盐，又撒点辣椒粉，"这辣椒是本地的，辣得够劲。"

肉烤得焦黄，咬一口，油顺着嘴角流，肥的地方油香，瘦的地方有嚼劲，辣椒辣得舌头直伸，赶紧灌口奶茶，痛快！旁边煮着锅汤，里头是土豆和胡萝卜，"就着肉吃，解腻。" 马师傅说，土豆面乎乎的，吸了肉汤的香，比肉还好吃。

六

夜里的星星密得很，挤挤挨挨的，天河像条白绸子，横在天上。马师傅说沙漠里的星星低，"伸手就能摘下来似的。" 我们裹着毯子坐在沙上，听他讲年轻时的事。

"那时候没车，靠骆驼走，" 他说，"走一天才到一个湖，晚上就睡在沙窝里，盖着羊皮袄，听着风声，踏实。" 他掏出瓶酒，是本地的高度酒，给每人倒了点，"尝尝，烈得很。"

酒辣得嗓子眼发烫，却暖了身子。远处传来驼铃，"叮铃叮铃"，断断续续的。"是赶驼队的，" 马师傅说，"他们走得远，要去青海呢。" 我们静下来听，铃声越来越远，像被风带走了。

第二天起得早，沙上结了层白霜，踩上去 "咯吱咯吱" 响。东边的沙梁子后头，太阳慢慢冒出来，先红后黄，把五个湖都照得亮堂堂的 —— 乌兰湖更红了，骆驼湖更粉了，海骝骐湖像块翡翠，闪着光。

回程时，马师傅把车开得很慢。"还来不？" 他问。我望着窗外的沙梁子，心里空落落的，又暖暖的。"来，" 我说，"下次尝尝王大爷的锁阳炖肉。" 他笑了，露出两排白牙，车 "呼" 地爬上一道梁子，把五个湖远远甩在了后头。

衣裳上还沾着沙，抖一抖，"簌簌" 地落。嘴里好像还有烤羊肉的香，混着点奶茶的腥，心里装着那些水、那些沙、那些星星，沉甸甸的，像揣了块温乎的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