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厘岛的日子,热烈的阳光,在每一片叶子上跳跃。我独自漫游着,仿佛孤身漂浮于一片无垠的暖洋。遇见了同样独自旅行的“东”。他幽默诙谐,一双眼睛盛满温柔的笑意。我们很自然地结伴而行,并且一起去阿勇河漂流。
初时河水尚算温顺,小艇载着我们,在河上轻快地滑行。我们和艇上另两位德国青年,一起轻松谈笑,饱览着原始丛林里奔涌的壮美。然而水流陡然变得湍急,小艇瞬间成了浪尖颠簸的叶子。我心中涌动着恐惧。忽然间,一股巨大的落差水流裹挟着白浪猛冲而至!船身剧烈震荡,我急忙闭眼,只听见一声短促惊呼——待我再睁眼时,东不见了!目光急急追向水面,只见他已被激流卷走。不等我多想,东的呼救声和大眼睛里焦急的目光穿透了我的犹豫,我们一边努力控制住小艇,一边竭力向水中挣扎的人影靠近。小艇剧烈摇晃,我拼命探身,尽力伸出手臂,终于紧紧攥住了东的手。众人合力,水流中的他一点点被拖回艇上。他瘫倒在船中,四人对望,手紧紧握在一起。
漂流之后,东写下他的电子邮箱塞进我手里。我们又约定,明日趁我离岛前的空当,同游乌布。
次日清晨,我早早到了约定地点。九点,不见人影;十点也过了,街市喧嚣起来,阳光炙烤着皮肤……终于,十点半已过,东才气喘吁吁地奔来,连声道歉。可我心中那簇期待的火苗,早已在漫长焦灼的等待里一点点燃尽了。一股说不出的闷气堵在胸口,我沉默着,只点点头,便转身朝车站走去。一整日乌布之行,满眼是梯田绿意与神像的静穆,他一路道歉,而我却始终没有多大回应。傍晚在机场分别时,他眼中盛满歉意与挽留,而我却只是淡淡地说了声:“再见。”
回到上海,日常生活的节奏逐渐将旅途的棱角磨平。气消了,心中反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怅惘。一个半小时的迟到,在生命长途里算什么呢?那漂流中彼此紧握的手,瞬间里迸发出的光亮,远比这小小的插曲要珍贵百倍。然而,每当我想写封邮件问候他时,分别前自己那冰冷沉默的样子便倏忽浮现,成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一道浅壑。
几年光阴倏忽而逝。一个寻常傍晚,微信上跳出一条好友申请,名字是一串陌生的异国字符。目光下移,看到“我是‘东’。”我一愣,随即通过认证。紧接着,对话框里跳出第一行字:“小路,谢谢你,对不起。”
怔怔望着屏幕上那几个字,仿佛又看见阿勇河奔腾的浪头,看见他湿淋淋被拖上船时惨白的脸,也看见乌布街头他额角滚落的汗珠,以及机场里那双盛满落寞的大眼睛。河流湍急处,我们曾彼此攥紧生命;而人间歧路时,却轻易放开了理解的手——这迟来的短句,终于让当年卡在胸口那块名为“遗憾”的坚冰,在多年之后,被暖意悄然融解了。
旅行中总有些相遇,像河底的卵石,冲刷愈久,反而愈清晰。它们磨掉了我们身上的棱角,也以温润的质地,默默垫在人生长河的底部——原来陌生人的善意与自己的亏欠,终会以某种方式溯流而返;当那句“谢谢你,对不起”跨越时光抵达时,才恍然:漂流中相救的手与分别时冷淡的脸,皆是同一份生命情谊的样式。它教我们珍重他人于湍急处伸出的手,亦宽宥彼此于尘世泥泞里难免的踉跄。
我长久凝望着那句短语,最终缓缓输入,又轻轻删去许多言语,只静静在对话框里留下三个字:“东,你好。”——终于,指尖按下了发送。
原标题:《十日谈·人在旅途 | 王路:谢谢你,对不起》
栏目编辑:郭影 文字编辑:史佳林
约稿编辑:吴南瑶
来源:作者:王 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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