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蒙古日报》(2025年7月31日10版)。
沿着降雨线行走
□张永波
敖汉旗高家店水库——白天鹅的乐园。胡江 摄
降雨的季节来临了。
这对位于北纬42度的敖汉旗来说,一场雨象征着浥尘去污的礼遇,更加足量的雨,比如,每年400-600毫米,这里将植株茂盛,绿洲俨然,兔走狐奔,鹿鸣呦呦,鸟鹳齐鸣。一个雨季,老哈沐沦河就成了,努鲁尔虎山脉就成了,教来河就成了,武安州就成了,查干高勒就成了,韭菜甸子就成了……
敖汉旗境内南有努鲁尔虎山脉,北有老哈沐沦河川,山与川以二龙戏珠之势,从西北向东南递次行进。书籍中还写道,“敖汉旗,属中温带半干旱大陆性季风气候”,“季风”是最关键的词汇,季风的轮转,象征雨水的定期来临,从每年4月开始,敖汉大地就迎来降雨季,直至8月降雨季才暂告结束。这条降雨线恰恰与努鲁尔虎山脉、老哈沐沦河川所辖区域深度嵌合,天时地利共同拱卫出一片承接阳光雨露之邑。
我先沿着老哈沐沦河行走。
老哈沐沦河从七老图山发轫,与努鲁尔虎山并蒂同根。它一路接收着降雨线而来的各种流水,由涓涓细流渐渐浩浩荡荡起来。
流到四道湾子镇北行五里时,就孕育了一处方塘,养着一池白莲,又名“敖汉白莲”。种莲的农民张志华讲,乾隆爷从敖汉旗挖走了白莲,栽到承德避暑山庄里。后来老哈河发洪水,将白莲淤没了,敖汉人又从承德借种藕栽下去,这叫作敖汉白莲回家。春雨降下,莲池涨满,旧年留下来的莲蓬、荷叶残枝在青黱水影中若隐若现,时为八字眉,时为远山眉,时为新月眉,时为桂叶眉,时为蚕蛾眉,也是好风景。夏季来临,莲叶像车轮形状,硕大无朋,荷叶间结了许多青黄的莲蓬,拱着青蛙背,鼓着青蛙眼,籽粒饱满。据记载,清乾隆时期,敖汉王爷到承德陛见皇帝,乾隆赐予他一袋白莲籽,希望他多子多福,也希望他能把白莲种植到老哈沐沦河两岸,王爷对“莲蓬多子”的寓意深以为然。莲花开放时,皆为脂粉白色。一池白莲缔造了塞外胜境。
张志华说,莲叶可蒸鱼,用啥也做不出这样滋味。
张志华又说,莲叶茶,降三高。
张志华再说,莲藕炖鸡胸脯丝,好吃。
……
忽然想起《诗经》中的句子: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老哈沐沦河东流到敖润苏莫苏木时,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艰难地况。那是一处由连绵的岩石铺垫而成的谷地,红褐色的岩石由东岸延伸到西岸,再由西岸到东岸,“U”型槽犹如老匠人制作的熬奶茶的铜锅,壁削峭立。老哈沐沦河最终突破了这个囧境,继续浩浩荡荡地向科尔沁沙地奔流而去。公元1743年,清乾隆皇帝挥毫题诗《观敖汉瀑布水》:“……虎狼骇走不敢饮,下疑千载苍龙眠。巨石横断无土壤,粤生美箭奇而坚。山叶红绿如错绣,无名野卉相新鲜。鹳鹄徘徊不忍去,鼪鼯特向虬枝穿……”汉、蒙、满三种文字勒石而记,高高地悬刻在老哈沐沦河漫长的躯体上。
几千前年,古人尝试在老哈沐沦河边抟制一件器物。那是一个神奇的创意,兼有时间与空间的合成魔法。他们用科尔沁沙地的风沙土与努鲁尔虎山的栗钙土混以老哈沐沦河的浆液抟制一个甗。它底部三足,鼓胀如羊蛋蛋形状,或者如黄河船工捆扎的羊皮筏子。三足,最符合三角形稳定性原理,“三足甗立”朴素而圆通。三足上为“甑”,即锅,三足为“鬲”,盛水。将甗放在火坑之上,燎炙三足部的水,蒸汽上浮,越过锅底的“箅”,加热了甑内的食物。食物多种多样,有大块鹿肉裹着盐巴,冬补气血夏滋阴;煮着用石磙轧去皮的粟,即小米,小米饭松软甜糯;有豕肉,即野猪肉,裹盐,肥腻的油汤装满一甑;有鸨肉,俗称羊浦鸟,纤维粗大;有河蚌肉,甘之若饴,鲜美异常。成串的蚌壳,做彼时的货币。
古人还在骨头上凿五个眼儿成“骨笛”,月半时分吹奏起来,呼鬼唤神。
此时,天空愈发阴沉,雨滴大如碗口,纷纷砸在老哈沐沦河的滩涂上,滩涂便蓄积了足量的水,柽柳树从老根处萌发出新芽,干枯的树干长出许多“耳朵”,那是美味的平菇;碗口大的雨滴砸在鹅卵石上,惊动了石下休眠的鱼卵,触发了生命的电子原子分子,老哈沐沦河畔的农夫将在浅湾处撒下渔网,远处的泥草房顶上将晒满梨花一样白的鱼干儿;碗口大的雨滴化为深夜里的水汽,蒸腾漫延,在老哈河两岸弥散开来,笼罩在村庄的躯体之上,农夫在睡梦里计算:一之日种瓜菰,瓜菰熟,二之日种豆菽,豆菽嫩可食,三之日种黍粟,黍粟可烹可煮,呢喃复呢喃,一年之计在春,在于夏,在于秋……
我再沿着努鲁尔虎山脉行走。
“努鲁尔虎”是“脊梁”之意,与七老图山摩肩接踵,与老哈沐沦河同根并蒂。山脉九曲十八弯,山势时高时低。山头跌宕如秋千,忽上忽下,忽远忽近。这些山荒芜了亿万年,敖汉人治理这些山头却只用了30年时间,30个乡镇数千个村屯百万蒙汉民众由农民变成了治山工匠,实现了绿树葱茏,一碧千里。修成的梯田,篾片编箩,层层叠叠,梯田像甩出的许多水袖。造林挖凿的水平沟,榫卯罗列,像藻井一样堆到山顶,把山顶又锤击成飞檐翘角。这里的人把移山变成一种工艺。
从努鲁尔虎山上来到山下,风物渐渐富足起来。
食物是根本,以羊肉的几种做法为例。
农家炖羊肉。肉软烂,汤清而白,味道恰到好处,嚼一大块羊肉,满嘴都是肉糜,偶有噎食感,要喝一小碗羊汤,有助吞咽。
敖润苏莫苏木煮羊肉。整羊解成若干大块,白水锅里加上百里香草煮,大火煮沸,小刀切割,蘸辣酱,肥肉覆于瘦肉上,入口后以门齿切开,以臼齿捣烂,原汁原味,再喝一碗咸口奶茶,能量巨大。
宝国吐酱焖羊肉。羊排骨、羊胫骨、羊脖骨以利刃斩为数段,大锅炒至变色,加盐卤、葱姜蒜末、五香面、黄豆酱,大火炖煮至汤料半磬。羊肉呈紫黑颜色,热气腾腾出锅,滋味十足,有酒相伴为宜。食后数分钟即口渴,饮浓茶数盏。
努鲁尔虎山下遗存众多,我深知其中奥妙。敖汉旗,存在着八千年的兴隆洼文化遗址、七千年的赵宝沟文化遗址、五千年的红山文化遗址、四千年的夏家店下层文化遗址,下至宋元明清的各种文化遗址。那时,人们在老哈沐沦河与教来河交汇处进行火祭;那时,人们又在努鲁尔虎山的红石砬峰下发起战斗集结;那时,人们在大黑山采摘欧李果和野菌;那时,人们在宋杖子山涧捕羊猎獭、打盹做梦……
一旦雨季进入尾声,努鲁尔虎山上山下和老哈沐沦河两岸将呈现另外一种姿态,狐尾草散开紧束的发髻,萎菱菜在疏林中连成一片……一切都是野性的,野性的山,野性的耕地,野性的灯笼果,野性的老爷庙。午夜时分,北极星指挥着贝加尔湖畔的冷风吹过来,冷风藏在墙缝里,冷风藏在树洞里,冷风藏在门框与窗棂隔空拉起的手臂上,冷风扯断窗棂,砸下门框,扔了被衾。
一旦向北越过老哈沐沦河,一旦远离这条降雨线,我所能见到是砾石散漫,山形无赖,草木零落,于是愈发想起老哈沐沦河故道上的池与水、阡与陌、麦与玉米苗的摇曳生姿。
我还是停留在敖汉吧,静静地等待下一个降雨季来临。
带月荷锄归
□钱续坤
参观了一个大型画展,在众多的佳构妙制中,一幅名为《带月荷锄归》的版画,使我的眼睛突然一亮,并吸引我久久伫立,那疏密有致的线条,那黑白分明的布图,那主题突出的人物,蓦地把我带回生活了30多年的熟稔乡村——此刻,勤劳的母亲是否疲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此刻,门前的大黄狗是否在摇着尾巴等待主人的归来……
乡村的生活永远是忙碌而充实的,在农人的眼里,踩着露珠除草,披着月光回家,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因此对于“晨兴理荒秽”的抒情,对于“带月荷锄归”的诗意,他们从来无可置否,也不刻意追求,因为他们有自己的劳动规律,他们有各自的生活节奏,全然不会为了五柳先生的一首《归园田居》而去矫揉造作。倒是我们这些疯玩了一天而饥肠辘辘的孩子,在傍晚时分,不由自主地聚集在村头的老槐树下,遥对田野的方向,叽叽喳喳地辨识着各自父母回家的身影。
暮霭沉沉,身影绰绰。不到眼前,我们根本无法看清父母的面容,不过这并没有多大关系,因为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和充满亲情的应答声,俨然成了沟通情感的“连接线”,父母能从呼喊里得知孩子的饥饿程度,孩子能从应答中判断父母的距离远近。于是,大人们加快了脚步,孩子们撒开了脚丫,田埂地垄边,村头大树下,开始上演一幕幕感人至深的精彩画面:父亲高高地举起孩子,用汗津津的脸在孩子身上亲了又亲;孩子紧紧地抱住母亲,用娇嫩嫩的呢喃赢得温柔的爱抚……
按照常规,劳作归来的父母不会两手空空,他们锄梢吊着的南瓜、豆角、玉米等,就是晚饭的主要菜蔬和食粮。父母为了给我们补充营养,也会想方设法弄些好吃的,于是锄梢的“主角”常常会变成鱼虾、野兔等。这个时候的父亲,回家绝对比平时要早许多,他用洋溢着的幸福笑容不停地与乡亲们打着招呼,邻家的孩子见了更是羡慕不已,他们会一路狂奔前来通风报信,往往是父亲还没有进村,他们就在我家院门口大喊:“你爸今天又弄了许多好吃的!”闻讯之后的第一反应,我会从地上跳起,快速跑到200米外的老槐树下,全然不顾两个弟弟屁颠屁颠跟在后面,又是哭,又是叫。
日久天长,几乎形成了条件反射,每当夕阳西下,村头便会出现许多痴痴张望的眼睛,那喧闹欢腾的场景,绝对不亚于一幅妙趣横生的风俗画。只可惜那时我们并不知道“锄禾日当午”的辛劳,也不理解“带月荷锄归”的意境。
老槐树下,等待父母“锄归”,很美丽,很温馨。
看见古人
转弯抹角
□王太生
读旧籍,觉得记载古人陈年往事的文字,大都是一些生活的日常,但正是这些点滴与细节,构成古代生活的日常,让人印象深刻。
吾乡县志中有一段记录乡人王小眉的文字,兹录如下:
“王家望,字小眉。居西园,古松老梅,藤萝蔓络,草深迳僻,绝远尘嚣。曾有昏夜叩门寄囊金者,坚拒弗纳曰:‘我寒士也,家忽有此物,恐为祸妖。’卒麾之去。其清高之节,率多类此。”
从这段文字,恍若看见王小眉在一条街巷的路口转弯往前走,往家里走,记载的是他在转弯抹角的小巷深处往家中走所遇到的事。
200年后,当我读到这段文字,他在文字中“活”了起来。
古人在旧籍中转弯抹角。他去拜访朋友,转过板桥,老远就看到朋友家了,柴扉小院,门墙上爬满丝瓜藤萝。
或者看见古人于一条油菜花丛中的小路上走,油菜已结籽,花秆有一人多高,那个人要从一个村庄走到另一个村庄,他这是去拜访亲戚,走着走着,拐个弯,一眨眼,就消失在油菜花丛之中。
在旧籍中望见古人转弯抹角,他这是往纵深里去,往人少的地方去,走进了一座城的烟火深处,所以让人入神,也就随之而去。
细节反映生活的日常,日常更让人记住。
一位晚清乡人退庵先生乘船去拜访水乡古村。他在《吉祥庵》中这样记述:“余近搜集邑中金石,或告余北乡桑家湾,庙有古碑……庚寅秋,驾小舟往吉沟观获,携纸笔置箧中。过桑家湾,见岸侧有庙。遂舍舟登岸,入庙门,见殿之西廊,巨碑在焉。乃《重建吉祥庵碑记》,刘公人斋撰,时天启二年也。”
不庸赘述,桑家湾系一古村,村庄临水而居,想当时古人驾舟而往,现今依然可以听到水面上“嘭嘭”的机帆船声。我在文字中看到200年前,一个住在城里的清瘦文人,开启了他的寻幽探古之旅。
古人在旧籍里转弯抹角,多用的是动词,表现神态和动作,或走路,风尘仆仆;或划船,出入烟波里……
一个人一直往前走,只看得到背影和他模糊的轮廓。如果他在走的过程中转弯,可以看见他的侧影和表情,这个人的走动就鲜活起来,他转过一个弯,再转一个弯,走进了一个院落或一间房,这才是生活本来的模样。
旧籍中转弯抹角的古人,比坐着、站着、沉默着,更鲜活。
画一幅图,画中的人,走着,行动着,就更贴近生活,透视出生活的质感。
生活本来就是一幅画,转弯抹角的地方都有些什么?
有一爿卤菜店,在两间房子山墙直角的地方,支棱起一个简易棚子,案板摆着油汪汪、软烂的猪头肉,这其实是一处绝好的市口,路过的人顺便买一包带回家,家中有老婆和孩子在眼巴巴地等着一起吃晚饭呢。
有一剃头店,有个小孩正在剃一个“桃子头”。桃子头是那时“惯宝宝”的标配。小孩不听话,不肯理发剃头,大人就只好摁着他,在哭闹声中勉勉强强把头发剃好了,剃了一个抢眼的“桃子头”。此时路过的人,也被这情形所感染,他摸摸自己的头,也好久没有理发了,于是挤进这三五平方的小店铺,刮刮八字胡,剃一个锃亮舒服的大光头。
还有一个水果摊,红的黄的橙的水果摆放整齐,具备看相和卖相,适宜画静物油画。那时候,水果摊有卖“挖剐”水果,就是把水果碰伤变坏的部分给剔除掉,再削价贱卖,贪图便宜的路人,正好看见,顺便买上两斤带回去。
在旧籍中看到古人转弯抹角,他这是要带你去一处从未去过的地方。
转弯抹角就是生活,带着你走进深邃的风景和日常生活里的小细节。
那地方有山,那地方有河。
行吟呼伦贝尔
(组诗)
□景绍德
呼伦贝尔草原
目光所及,皆是青草,一片又一片羊群
静享夏季时光。天空白云团
静卧蓝色天幕上
慢慢飘,慢慢变幻出白马、鸽子和芍药花
目光所及,皆是辽阔。一棵青草也有大地之姿
一颗露珠也有太阳色彩。不加修饰天然秉性
是金莲花的秘密,是风想怎么吹,就怎么吹
草想怎么摇就怎么摇
来过一次呼伦贝尔
就会深刻知道天高、云轻、地厚
看过一次草原星空,就会更爱这人间
贝尔湖
水天一色。走进你,我更愿意相信
天下流水一脉相承。有人说你和呼伦湖是夫妻
有人说是姐妹,而我看到是一片湖泊的分身术
乌尔逊河仿佛一条绳索
一端拴着贝尔湖
另一端拴着呼伦湖
呼伦湖与贝尔湖,仿佛一个人
有好看的皮囊
也有有趣的灵魂
站在莫能塔拉草原,一只灰鹤正用力
背着落日从贝尔湖回到呼伦湖
而夜晚过后
它又会将晨光从呼伦湖背回贝尔湖
图博勒峰
山顶之上
天空蓝得深邃
天空之下,兴安岭山脉,草药芳香
我在众多植物里辨认着大花杓兰和野杏花
却怎么也找不到笃斯越橘。如同我试图
寻找雪兔、紫貂、猞猁、马鹿的影子
却只有松鼠一闪而过
漫步栈道,鸟鸣穿过蒙古栎
群山有好看的翅膀,树木有曼妙的曲线
见过的云海还在,落日又一次目送我
返回山下
索尔奇湿地
杜鹃花已经落了
山峰最佳色彩还藏在秋季
还好有荇菜的黄花顶着金色诗句
在荡漾,在引蝶
芦苇尚未长成风景
绿翅鸭悠闲地划动着水面云团
我凝望着天地
腾空而起的不只是丹顶鹤
还有我久居凡尘的心
嘎仙洞
这是甘河北岸,也是鲜卑的祖庙石室
在噶珊山的半山腰上,石碑与铭文为史
留下证词。站在石室,似乎感受到千年前的篝火
还在燃烧,逐水而居的人们
游牧着光阴
这是砍砸石器,也是先祖的智慧。多少日夜
锋刃划开密林深处的寂静和月光
如今洞穴空荡,耳室里长满了谜团
即便亲眼所见,也无法穿越时光
遇见鲜卑人的目光
站在山脚,三角形洞口仿若历史的嘴巴
借着风声向后人诉说,风越吹就越扑朔迷离
那些谜团被风吹得爬满了山坡
来源:内蒙古日报
编辑:张璐
编审:赵宗杰
终审:刘畅
总监制:肇慧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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