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窝子里冒出来的璀璨明珠(散记)
——新疆行之石河子
二月梅
您知道新疆石河子吗?您曾踏足过这片被天山雪水滋养的土地吗?于我而言,这个名字像一枚被岁月摩挲得温润的印章,早在半个多世纪前就深深烙进了记忆。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主流媒体上,常有中央领导视察这座新城的报道——黑白照片里,戈壁滩上崛起的建筑群还带着青涩的棱角,穿军装的兵团战士与扎麻花辫的支边青年簇拥在领导身边,脸上的笑容比正午的阳光还要炽烈。报道里说,这座城是从无到有“长”出来的,是兵团战士用坎土曼刨出来的,是支边青年用青春热血打造出来的。那时我便经常对着地图上那个小小的圆点出神:在茫茫戈壁西域,究竟是怎样一群人,能让荒漠开出现代化的文明花朵?
此番新疆之行,石河子理所当然成了我心尖上的目的地。在乌鲁木齐工作的老同学早早就打了招呼,说给我们找了位"活字典"——石河子党史部门的苏静女士。电话里听得出她声音清亮,像戈壁滩上掠过的风,带着一股爽朗的劲儿。
从乌鲁木齐出发,沿着连霍高速向西行驶,车窗外渐渐褪去都市的喧嚣。戈壁滩像幅被打翻的赭石画卷,在车轮下铺展到天边,偶有几丛骆驼刺倔强地探出头,给单调的底色添上几点深绿。不过一个多小时,地平线上忽然冒出一抹葱茏,先是远树如烟,再近些,楼宇的轮廓便清晰起来。苏静女士已在高速路口等候,浅蓝色连衣裙衬着她稍黑的俊俏脸庞,笑起来眼角有细密的纹路,像极了石河子街边常见的胡杨,带着风霜却透着生机。
“欢迎来到石河子!”她拉开车门坐进我们的商务车,手里的文件夹上印着“戈壁母亲”的浮雕。说明身份后,就开始给我们介绍石河子的情况。
“咱们要去的石河子市是一座年轻的新兴城市,是新疆直管的县级市,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八师实行“师市合一”管理模式。我们现在脚下的位置是准噶尔盆地南缘,天山北麓中段。往南看,那道青灰色的屏障就是天山,玛纳斯河从山里流出来,正好绕着城市拐了个弯——这可是石河子市的母亲河。”她指着窗外渐渐密集的林带,“您别看现在满眼是绿,六十年前这里还是风吹石头跑,遍地不长草的玛纳斯荒滩。石河子这名字也有意思,据说最早是因为玛纳斯河汛期时,河床上满是滚动的石头,像一群奔跑的野猪,当地人就叫它石河滩子,后来慢慢简化成石河子。”
车驶入市区,面前的景象让我们眼睛为之一亮。宽阔的街道像被量尺拉过一般笔直,既有大城市里的高楼大厦,又有青砖红瓦的居民小区;既有体现工业革命的现代厂房,又有反映新疆特点的民族建筑。街两旁的白蜡树已有合抱之粗,浓荫将路面织成一条碧绿的长廊。街角的花坛里,波斯菊与万寿菊开得正盛,风过时便涌起一片彩色的浪。
苏静指着路边的雕塑说:“您看那个骑马挥鞭的,就是王震将军,是他带着队伍来到这里屯垦戍边,并亲自设计和建设了这座城市;那边的一组群像,是支边青年扛着锄头、背着书包的样子;还有那个抱着孩子的母亲,脚下踩着土块,手里却捧着稻穗,这就是戈壁母亲;南面还有军垦第一犁雕塑像——这些都是石河子的年轮。”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自豪,“现在石河子建成区面积有180多平方公里,常住人口76.11万人,汉族占九成以上,还有回、哈萨克、维吾尔等20多个民族。别看人不算多,而GDP已突破千亿了,人均可支配收入达10.92万元,在全疆地级州里也能排前三。天业集团、天富能源这些大企业,都是从咱这土窝子里孵化出来的金凤凰。”
车过玛纳斯河大桥时,苏静指着河岸边的厂房说:“那片是国家级经济技术开发区,天业的节水灌溉设备远销全世界,连以色列都来取经呢。”“天山铝基产业,已形成了120万吨电解铝产能,成为全国重要的新能源材料基地。国华集团投资的30万千瓦光伏项目,也已投产,年发电量4.79亿千瓦。还有很多项目正在布局。形势一派光明。”
我望着河水中天山的倒影,忽然明白这座城市的神奇:它没有古都的厚重底蕴,没有沿海的区位优势,却靠着一股子蛮劲,把“不毛之地”改写成了“塞外江南”。凭的就是一种精神,一种戍疆卫国、战天斗地的爱国精神,艰苦创业、生生不息的奋斗精神。
“要说石河子的根,还得从1950年说起。“苏静翻开文件夹,里面夹着泛黄的老照片,“那年王震将军带着二十二兵团进驻玛纳斯河流域,当时的命令是就地转业,屯垦戍边。这里成为当时的屯垦中心和生产建设兵团的发源地。您猜他们住在哪?不是营房,而是地窝子——在地上挖个坑,上面架些红柳枝,再糊层泥巴,就是家了。冬天冷得能冻掉耳朵,夏天闷得像个蒸笼,下雨时还得用脸盆接水。
“她指着一张老照片,一群穿着军装的战士正挥着坎土曼刨地,身后是连绵的地窝子。”王震将军说了:我就不信治不了这荒滩戈壁。他带头跳进冰水里修水渠,战士们跟着学,有的人为了抢工期,寒冬腊月泡在水里冻得失去知觉,捞上来时裤腿都和皮肉冻在了一起。他们在戈壁滩上修起了纵横交错的水渠和星罗棋布的水塘,为戍疆屯垦奠定了深厚基础。
我们走在宽阔笔直的街道上,一家商场门前正响起《八千湘女上天山》的歌。我借此问苏静:“能不能讲讲八千湘女的故事?”苏静非常熟练的说:“八千湘女进新疆是新中国成立初期规模最大的女性集体戍边事件。1950年至1952年间,约8000名湖南籍女青年响应国家号召,从洞庭湖平原奔赴天山南北,投身屯垦戍边事业。她们的故事深刻地改写了新疆的历史进程,成为新中国边疆建设史上的壮丽篇章。实际上,支边的女青年不只是湖南的,山东、河南等省也都有,湖南相对多一些。这些女青年到达新疆后,主要被分配至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各师、团,足迹遍布北疆的石河子、奎屯,南疆的阿克苏、喀什,以及东疆的吐鲁番等地。其中,石河子作为兵团核心城市,成为湘女最集中的定居点之一。多数湘女被分配至垦区连队,部分具备文化基础的进入石河子八一棉纺厂、十月拖拉机厂等新兴工业企业;高学历者成为第一代女教师、女医生,湘女为垦荒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也涌现出了一大批英雄模范人物。如,张迪源成为全军首位女拖拉机手,1天犁地180多亩,其作业照片被印上1951年国庆邮票;另一位女拖拉机手金茂芳驾驶的拖拉机现藏于军垦博物馆,她本人是第三套人民币1元纸币女拖拉机手原型之一。她们多数都扎根边疆,从青春绽放到老有所为。湘女在新疆的整体留存率极高。以石河子为例,目前仍还有14位平均年龄89岁的湘女代表活跃在“湘女之家。据新疆军区档案统计,约90%的湘女最终定居在新疆,形成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的传承链。”
说着说着, 我们来到了石河子大学附近的一片老居民区,苏静说这里还住着几位当年的“八千湘女”,我们进去看看。敲开三楼的门,89岁的周淑琴奶奶正坐在窗边纳鞋底。“你们来啦?“她放下针线,起身时腰有些佝偻,“苏丫头早说过你们要来。”墙上的相框里,一张黑白照片格外醒目:梳着两条长辫的姑娘站在地窝子前,胸前戴着“支边青年”的徽章,眼神亮得像星子。“这是我1952年刚到石河子的时候,才16岁。”周奶奶指着照片说,“当时报纸上号召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我是瞒着家里偷跑出来的,和两千多个姐妹挤在闷罐火车里,走了整整一个月。下了火车看到满地沙子,有人当场就哭了——哪见过这样的地方啊,连棵像样的树都没有。”
她给我们端来晾好的菊花茶:“住地窝子,吃玉米糊糊,白天跟着男同志一起开荒,手上磨的泡破了又长,长了又破,晚上就着煤油灯学文化。后来领导说,姑娘们得有个家,就给我们介绍对象,都是那些打仗过来的老兵。我就嫁给了比我大12岁丈夫。”客厅的柜子上摆着个搪瓷缸,上面“劳动模范”四个字已经斑驳。“这是1958年得的,那年我怀了老大,挺着肚子还在棉田里摘棉花,一天摘一百多斤,比小伙子都多。不是我能干,是想着多摘点,国家就能多攒点。那时候的人啊,心都齐,就想让这土窝子快点变个样。”临走时,奶奶送给我一个她纳的鞋垫,针脚细密,上面绣着朵小小的向日葵。“你们现在日子好过了,可别忘了,这好日子是咋来的。”
是啊 ,这些曾经的年轻姑娘,独自离开家乡,来到这寸草不生的大荒漠,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累,忍受了多少寂寞啊,后来又嫁给了大自己十多数的人,且一直坚守在这里,把美好的青春完全献给了荒漠、献给了边疆。如今已成了耄耋老人,却仍初心不改。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多么坚强的意志!这或许就是信仰的力量,就是使命所然。周奶奶的形象是当年千千万万个支边女青年的缩影。我们永远都不能忘记她们,她们永远是我们值得敬仰的人。
石河子博物馆就坐落在市中心的广场旁,灰砖红檐的建筑透着庄严。推开厚重的木门,仿佛踏入了时光的河流。序厅中央的沙盘上,1950年的石河子还是一片标注着“盐碱地”的空白,而旁边2024年的卫星图上,绿色已如翡翠般镶嵌在戈壁之中。“这是当年战士们用过的坎土曼,”苏静指着展柜里的农具,木柄已经磨得发亮,镐头上的缺口还留着与石头较劲的痕迹,“那边是地窝子的复原场景,您看这土炕,铺着的麦草都是当年留下来的。”展厅的墙上,密密麻麻挂满了照片:1954年第一所小学开学时,孩子们在露天课堂上朗读;1956年第一条柏油路通车,市民们举着红旗沿街欢呼;1975年第一座化肥厂投产,烟囱里冒出的浓烟在当时看来竟是最美的风景。玻璃柜里,泛黄的支边申请书上还留着稚嫩的笔迹:“我愿把青春献给边疆,让戈壁变成良田”;磨损的军用水壶上,“保卫祖国”四个字被摩挲得发亮;还有一件打满补丁的棉袄,袖口处绣着朵小小的梅花——据说是位湘女想家时绣的,后来传给了女儿。
最让人动容的是“八千湘女”展厅。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从照片里望出来,有的笑容灿烂,有的带着羞涩,她们中最小的才13岁,最大的也不过20出头。“这位叫王佩英,”苏静指着一张黑白照,“她是湖南长沙人,来的时候是高中生,后来成了石河子第一所中学的老师,一辈子教出了3000多个学生,退休后还在社区办起了辅导班。”展柜里放着她用过的教案本,字迹娟秀,页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和我同行的小外孙女刚上小学五年级,她看着墙上"为人民服务"的标语,突然拉着我的手说:“姥爷,我在学校入队时宣过誓,这里的誓词是不是一样的?”苏静笑着牵起她的手,走到展厅尽头的党旗前:“来,咱们再宣誓一次好不好?”小姑娘仰起头、举起右手,跟着苏静一字一句念:"我志愿加入中国少年先锋队......时刻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稚嫩的声音在展厅里回荡。
走出博物馆时,夕阳正给街道两旁的白蜡树镀上金边。苏静说:“有人说石河子是个人造城市,可我觉得,它是有灵魂的。这灵魂不是钢筋水泥筑成的,而是用血汗浇出来的,是用信念撑起来的。”
说得多好啊!石河子的精神从来不是博物馆里的陈列品。它是王震将军挥鞭指戈壁时的豪情,是八千湘女告别家乡时的决绝,是周淑琴奶奶纳鞋垫时的专注,是今天的石河子人在车间、在田野、在课堂上续写的篇章。这种精神告诉我们:没有翻不过的山,没有拓不了的荒,只要肯把根扎进泥土,再贫瘠的土地也能长出参天大树。
离开石河子时,夜色已漫过天山。车窗外,城市的灯火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从眼前一直铺到天边。我想起周淑琴奶奶的话,想起博物馆里那些年轻的面孔,想起小外孙女在党旗下认真的模样。忽然明白,所谓"璀璨明珠",从来不是指楼宇的光鲜、经济的数字,而是指那些在绝境中开出的花,在荒芜里扎下的根,在岁月中传递的火。这颗从土窝子里冒出来的璀璨明珠,终将在时光的打磨下,愈发温润,愈发明亮。而我们,都该做那传递火种的人。
拔地天山北,雄居噶尔南。
屯兵强鹿塞,耕垦沃良田。
十万将卒勇,八千湘女坚。
铸成新世界,功著满人寰。
(写于2025年8月5日泉城济南)
作者简介,二月梅,山东邹城人研究生学历,山东诗词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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