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尼斯(Tunisia)位于非洲北端,北眺地中海,南部则深入撒哈拉沙漠。非洲、阿拉伯、地中海三重文化属性在这里交汇,在古罗马文明和地中海文化影响下,突尼斯的美不仅来自海洋与沙漠,更藏在当地的旧日华美和现实日常中。
当我在亚洲大陆最东的沿海城市隔着屏幕凝视这个国家时,突尼斯溢出令人生畏的诱惑——无边的海市蜃楼、莫测的沙丘、灵动的岩画、惊艳的沙漠玫瑰、有趣的柏柏尔人洞穴,还有日落时血色的残阳和黑夜里璀璨的星河。
“我说的是非洲和黄金般的喜乐。”这是莎士比亚《亨利四世》下篇,也是我们的故事。
从柏瑞尔·马卡姆的《夜航西飞》到圣埃克絮佩里的《小王子》,从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到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关于非洲和撒哈拉的故事不胜枚举。
古老的阿特拉斯山将非洲大陆南北分割成气候和文化都截然不同的两部分。山南侧的撒哈拉沙漠形成占据了非洲三分之一的面积,是世界上最大的沙漠,也是地球上最不适合生物生存的地方之一。
▌撒哈拉沙漠 | ©视觉中国
突尼斯夹在地中海和撒哈拉之间,东北部伸展出1200公里的海岸线,西南部的大沙漠占了国土面积的40%,每平方公里却不到0.4人。幸亏当年想要贸易的阿拉伯人带来了骆驼,穿越沙漠的征程才首次出现。
时至今日,突尼斯的沙漠地区依然不方便一个人独自前往,多人自驾是最为合适的旅行方式。
此时此刻,我们经历了20小时的飞行,10个小时的驱车,终于站在撒哈拉的边缘。阿特拉斯山横亘在眼前,身后是世界上最大的沙漠盐湖——杰里德大盐湖(Chott el Djerid)。
大多时候湖水会在高温下蒸发,荒漠便露出一片白色盐滩,海市蜃楼是这里寻常不过的风景。
▌灰蒙蒙的前路,远方已经看不分明了。| ©视觉中国
托泽尔是突尼斯从北向南进入撒哈拉沙漠的重要通道,也是自古以来的交通贸易重镇。我们民宿的老板是一位年迈的阿拉伯历史老师,他极力推荐我们去Tamaghza徒步,不仅仅因为那里是《英国病人》的拍摄地,更因为那里还有成百上千万年前大海的痕迹。
从热闹的城市行驶到渺无人烟的荒漠仅需要10分钟,就像是倏然误入了一扇任意门,眼前景象变得全然不同——五颜六色的房子消失了,视野变得平坦、开阔而冷峻。
在40分钟的车程中,没有穿行的居民,只遇到三只野生骆驼在荒漠深处闲散漫步,悠然啃食着带刺的灌木。车道上,若隐若现沿着地面涌动的飞沙,寂静地一点一点吞噬柏油表面,堆砌成一座一座小小的沙丘。
▌漂亮且骄傲的沙漠骆驼,对着镜头摆出优雅的姿势。
我握着方向盘,踩着油门,笔直开着,时间彷佛停止了,太阳永远不会落下,远处的山一直都在远处。我们是不是已经在《天方夜谭》的世界里了?
直到抵达山脚,一群黑山羊成群而过。边上,一个年轻的阿拉伯牧羊人,甩着细长的牧鞭,在拥挤的羊群中为我们劈出道路。
推开车门的一瞬间,撒哈拉就送来问候,一阵狂风扑面而来,原来沙漠是咸味的!
沙尘似一位热情到没边的东道主,哼着呼啸的摇滚乐,只管一味地往我们眼耳口鼻里塞盐沙;狂风送来的拥抱能轻松扑倒一米八的铮铮男儿。
▌绿洲上的徒步,远处的绿林与脚下的黄土形成鲜明的对比,一瞬间竟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在椰枣树的护佑下,我们逆着大风攀登而上,绵延不绝的荒野如沙盘般尽收眼底。视线聚焦到更微观的黄色岩崖,在一层一层的沙砾之间,指甲盖大小的紫色贝壳碎片齐齐整整地躺在面前,相错交叠。
绿洲、大海、荒漠,刹那间,“沧海桑田”变得如此具体。
我们激动不已地驾着小车行进在性情多变的非洲大陆,植被越发渺小,直到消失不见。在上一秒的阳光和下一秒的暴雨之间,有一阵风穿过,亿万粒古老的砂砾顺风而至。
我们不做预设,没有期待,任由扑面而来的一切,书写我们自己的“撒哈拉故事”。没有荷西,没有小王子,也没有小狐狸,它无限量地“供应”不计后果的自由。
按计划,我们下一站要到达的是《星球大战》里的塔图因星球拍摄地——莫斯埃斯帕(Mos Espa),这是一个约莫300平米的太空港城镇,是电影里天行者的故乡。
过去,《星球大战》的粉丝们为了拯救莫斯埃斯帕不被沙丘吞没而筹款,用重型设备将数以吨计的沙子挖走,从而守住了这座本不属于沙漠原生的虚构城镇。
对于星战迷来说,突尼斯有着另一种朝圣般的巡游意义。大大小小奇幻的拍摄地零星遍布于在南部沙漠、山区和海岛地带,若要打卡完所有的电影取景地,必须翻山越岭、穿越沙漠,最少也要花上一周的时间。
▌纱巾与风,沙漠上最美的协奏曲。
持续驾驶了40分钟,透过挡风玻璃望出去,眼前可循的路径越来越模糊,导航在白茫茫的沙海里败下阵来,地图里唯一的路线被吞噬了,只是告诉我们距离目的地还有10分钟。
突然,小车失去控制,陷进沙海,纵使我把油门狠狠踩到底,汽车还是无动于衷,徒有发动机传来“悲鸣”。
▌马车上,身着罩袍的女子和用头纱捂住口鼻的男人顶着高温赶路。
我无力地打开车门,周围没有村庄,没有车,更别说路过的本地人了!我满脑子浮现着《英国病人》中,男女主和一群贝都因人躲在吉普车里被埋进沙漠过了一整夜的画面。
正当我们绝望地站在风沙里任由命运鞭打时,突然看到一个黑点从远处地平线跳跃而来,眨眼间,黑点变成了骑着摩托车的贝都因人,他的脸被头巾包得严严实实,沿着波浪形的轨迹飞向我们,身影越来越大。
我们激动地跳起来朝着他招手,接着一转头,不知从哪又出现了一个身着斗篷的“哈比比”,他的脸也被包得神秘莫测,像天启骑士降临!
▌帮忙推车的哈比比。
阿拉伯语中,“哈比比”意为亲爱的朋友、好兄弟,它也浓缩着阿拉伯人独特的热情善意。而突尼斯的哈比比又有自己的腔调。
两人二话没说,极有默契地走到我们身边,迅速分工协作,斗篷哈比比从车里拿出地垫抵住车轮,趴在轮胎边开始徒手刨沙;机车哈比比则坐上主驾,沉着娴熟地踩油门,移动方向盘。
我们也没闲着,使出吃奶的劲随着油门节奏推后备箱,一次、两次、三次……“轰”!终于,车子跳出了沙坑!握着方向盘的哈比比并没有下车,反而示意我们上车,并询问我们去哪。随后,小车在没有任何指示的沙漠里驾驶了10分钟,破旧凄凉的影视基地映入眼帘。
▌莫斯埃斯帕《星球大战》拍摄置景地。| ©视觉中国
车刚停定,一个牵着白骆驼的贝都因人大叔就走到车边,在没有人气的废弃取景地,当地人为求生计,必须主动争取揽客机会。
我们摇了摇手,他酌情收起了自己的微笑,从厚重的袍子里递出一颗沙漠玫瑰,坚硬的褐色石头上盘旋着玫瑰花瓣般的图案,这是景区商铺上常见的伴手礼。
看我有些往后退,大叔便将手掌又往前轻轻推了几下,示意我,不要钱。
▌牵着白骆驼的贝都因人,不消一会儿,他的手中便会变换出一颗“玫瑰”纪念品。
莫斯埃斯帕不到十分钟就逛完了,天行者的家早已家徒四壁,颇有太空感的穴居内部,变得杂草丛生;锈迹斑斑的火箭,插在茫茫沙土中,倒是有一种末日和未来的魔幻感。
“机车哈比比”又帮我们代驾驶出了最“危险”的沙海。回程路上,我们商量着要如何感谢这两个哈比比,要给他们多少钱,既能守住旅行的预算,又能礼数到位?
▌站在马上的哈比比。| ©视觉中国
下车时,我们先掏出了折合人民币大约50元的第纳尔,并微笑着说“Merci”,哈比比摇了摇手,我和同伴面面相觑。
一来一回还价之后,当日账单里多了一笔支出:挖沙200元。尽管像开盲盒,我们不可能永远拥有得到无私好意的运气,但沙漠的残酷无情滋养出人类的团结和善良,这是毋庸置疑的。
公元前8世纪,在世界尚未“条条大路通罗马”之前,善于航海并掌握着西班牙和北非的腓尼基人,在地中海贯连欧非大陆的交角建立了当时最富裕的城市——迦太基,这是突尼斯的根。
骄傲的罗马人感到危机,从公元前2世纪起开始向腓尼基人发动战争,最终,迦太基于公元前146年被罗马彻底摧毁。
那一年,也记载着古希腊文明的消亡。彼时的中国,16岁的少年天子汉武帝即将登上历史舞台。
▌迦太基的古遗迹,断壁残垣记录着已经随风而逝的历史。| ©视觉中国
公元909年,突尼斯崛起了长达200年之久的法蒂玛王朝。鼎盛时期,疆土一路从北非扩张至西西里岛、叙利亚到巴勒斯坦,成为不可抗衡的伊斯兰强国。
之后的几百年历史沉浮,突尼斯经历了奥斯曼帝国、法国的占领,多元文化交织融合,阿拉伯底子里的团结互助和殖民时代留下的松弛享乐,在沙漠和海洋间催生出奇妙的化学反应。
一路上,我们偶遇形形色色的“哈比比”,生动的个体编织出这个古老国度具体的模样。
▌突尼斯咖啡馆里的阿拉伯男人,正在悠闲地享受自己的午后。| ©视觉中国
我曾看到过一张1900年拍摄的阿拉伯咖啡馆的照片,没想到2025年,我还能在突尼斯看到同样的场景上演:面向大街坐在店铺户外的阿拉伯男人,清一色满面胡须,深邃却找不到焦点的眼神,他们舒适地倚靠着颜色艳丽的塑料椅子,悠然地吸上一口水烟,再轻轻吐出,每个人手边总放着一杯意大利浓缩咖啡,或是甜度不定的薄荷茶,小小一杯陪着他们消磨一夜。
无论在首都的街巷,还是沙漠里的小镇,并无区别,好像不管外面的世界怎么风起云涌,都惊动不了他们。走过这些咖啡店时,我常有一种在观看清真寺里古老壁画的错觉。
▌突尼斯街头悠闲的猫咪,他们在电瓶车上整理自己的皮毛,无人打扰。
但是今天突尼斯又不太一样,离开前夜,我们到Marsa海滩散步,夜幕尚未降临,天空是玫瑰金色的,光束中有一群工程系的大学生们正用自己的方式迎接斋月中的“早餐”。23岁的哈比比们正是熟练把玩沙坑的年纪,他们挖出一个吃法棍的桌子,还有下陷的卡座。
▌如今,突尼斯的年轻人极为热情活跃。
一位腼腆的女生走过来问能不能合照,我当然太想和他们留影纪念了!拍完,女生又招呼大家也一起,不消片刻,海滩上的男孩女孩们从四处跑进手机屏幕里。他们弹拨着吉他的音弦,她们摆弄着流行的手势,我们呼唤着久违的快乐。
啊,这致命的活人感又一次震颤了我!
绕过南部路线最后一个环岛,方向盘指北驶往地中海,我们把撒哈拉“甩”在身后了。伴随着地表植物茂密起来,我们的旅程也从“沙漠废土风”进入到“地中海度假风”。
杰尔巴岛是地中海加贝斯湾中的岛屿,仅有一座桥和海上汽渡可到达。它是世界遗产,也是历史上的兵家必争之地。西西里的诺曼底人,阿拉贡人,土耳其人和西班牙人都曾来夺取这里的控制权。
十九世纪,奴隶制度的废除使得岛上吸引了一部分黑人居民。同期,众多的马耳他人和希腊人来到岛上打捞海绵。
▌杰尔巴岛海滩上,等待着再次出发的骆驼。| ©视觉中国
今天的杰尔巴岛,是欧洲人度假的后花园,也是艺术家的创作天堂。在扎堆晒日光浴的白人中间,我们两张亚洲面孔显得格外醒目,每天都有不少本地阿拉伯人投来凝视和问候:“Bonjour!”还有活泼的小孩热情地想要带着我们逛他们生活的社区。
游走在杰尔巴岛,比撒哈拉沙漠多了成倍的自在。在这个多元的小岛,现代和古老、国际化和本土特色融入生活中,语言和文化的阻隔让我们大方地接纳着他人的“滤镜”,也尽情打开感官去触摸这里过去和现在的模样。
▌突尼斯市场上,恰好遇到鞋子大减价。| ©视觉中国
离海盗船码头不远处,矗立着建造于1392年的加齐·穆斯塔法堡(Borj El Ghazi Mustapha)和亦称博尔吉堡(Borj El Kebir),这是杰尔巴岛上最宏伟、保存最完好的历史要塞之一。
土耳其海盗德勒古茨曾在此打败了西班牙人,如今的海盗船依旧,但只是游人的娱乐。
2014年,巴黎的Itinerrance画廊发起了名为“杰尔巴街区(Djerbahood)”的街头艺术项目,来自30个国家的150位艺术家在社区的墙壁上创作了超过250幅涂鸦作品,整个村庄变成了一个开放的艺术博物馆,漫步其间,像一场有趣的寻宝之旅。
▌埃尔杰姆斗兽场,现在成为了孩童的游乐园。
想要淘到本地手工艺品的旅人,可以在市中心Houmt Souk大巴扎体验到一场纯正的阿拉伯式交易——先欣赏阿拉伯商贩声情并茂的推销,在听到离谱的喊价后,你要施展一点点“演技”,用最寡欲的表情喊出最低的数字,再装作一副不满意要离开的样子……
几分钟之后,再内敛的人都会爱上“大杀四方”的快乐。
▌精致的突尼斯文化工艺品。| ©视觉中国
阿加莎·克莉丝蒂曾经为她心中难以忘怀的津巴布韦大瀑布写下:“我很庆幸永未重返,这样我对它初见的震撼便永不褪去。”
从东经8°回到东经120°的生活里时,恍如大梦一场,往日的生活线重新运转,什么都没有改变。那一趟刻骨铭心的旅程似乎没有带来丝毫意义。
但真的一无所有吗?不,有的。
▌地中海畔,眺望海洋对岸的年轻人。
回来之后,我们无数次回味,撒哈拉和地中海之间,那些破碎的迦太基残垣、阿尔及利亚国界线上的贝壳岩崖、被现代人抛弃的柏柏尔居穴、被小孩当成游乐园的古罗马斗兽场、等待雨水的盐湖……
上亿年前,它们诞生在这地球的一隅,看过沧海桑田、看过帝国崩塌、看过人类对荒凉孤寂的恐惧、也看过外来者狭隘傲慢的惊叹!还有那些擦肩而过的绿洲、蓝白相配的门墙、沙尘暴里淡然前行的单峰骆驼、警觉又坦诚的逃亡者、狡黠的好心人……
它让我们牢牢拽住过那一丝遥远和心无旁骛的目标感、那一片自由而无用的灵魂、那一身义无反顾的勇气。不是特别容易,但都特别值得。
编辑/Tasia
文/有浪
图/有浪、视觉中国
设计/Apr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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