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懽帖睦尔
烽烟直欲熏黑了元大都的天际线。至正二十八年秋,大都城已陷于围困的肃杀之中,皇城之内一片混乱,宫人如惊散的鸦群,怀抱细软奔突。朱元璋的军队已将这座帝王之都围得铁桶一般。
礼部侍郎李崇文怀揣一卷沉重的卷轴,几乎压弯了他清瘦的脊梁——那是翰林侍讲学士揭傒斯所撰、墨迹淋漓的武当山五龙宫碑文拓片。他侧身避过仓皇奔逃的内侍,快步踏入皇帝暂歇的偏殿。殿内弥漫着焦灼的气息,元顺帝妥懽帖睦尔枯坐于案前,脸色灰败如蒙尘的旧绸,目光却投向殿角某处虚无,口中喃喃:“龙脉尚在北方……待朕重整河山,定要亲上武当,叩谢玄武护佑……” 随即,他转向李崇文,枯涩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李卿,此碑文乃朕于至元二十三年所降旨意,刻记武当神迹,祈佑国祚绵长。你速速启程,务必护送此拓片至武当五龙宫,亲手交予张玄素道长,勒石为碑!此乃朕之念想,亦是国朝文脉所系!”
李崇文心头猛地一沉,国破在即,自己竟要背负着方文墨远遁千里?他俯身跪拜,额头触到冰冷的地砖,郑重应诺:“臣……遵旨。”
当夜,李崇文在稀疏亲卫的掩护下,混入一队北撤的宫眷车马,悄然离开了即将陷落的都城。他怀抱那卷轴,如同怀抱着帝国最后一点余烬。车声辘辘,回望大都城头那摇曳的火光,如同王朝末路的最后祭奠。红巾军撼天的呐喊声似乎已追至身后。路途所遇,尽是颠沛流离的难民,沟壑里时有倒毙的饿殍,野狗逡巡撕扯着残肢断骨——昔日王公官吏暴虐,加之连年水旱,人间已成人间地狱。护卫一路折损,终于在潼关附近彻底溃散。李崇文只得解下官袍,换上粗褐短衫,独身一人,将碑文拓片深藏于负薪的柴捆之内,如一个真正逃荒的流民,踽踽向南。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武当山深处,秋意已染透层林。大五龙灵应万寿宫的真武殿肃穆矗立,香火缭绕。然而,老道长张玄素立于殿前,眉头却锁着一团驱不散的愁云。一个年轻道士匆匆跑来,声音带着哭腔:“师父!山下均州税吏又来了!说朝廷早乱了章程,以前圣旨许诺的免税、免差役全不算数!硬要征粮征丁,还说……还说要把宫里存粮全搬空!” 张玄素枯瘦的手指猛然攥紧了拂尘柄,骨节泛白。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两块矗立的石碑。
一块,是至元三年(1337年)所立。当年,先师曾费尽心力,求得朝廷颁下蒙汉并书的圣旨碑。碑文上那几句“铺马一应休拿者,商税地税休与者,不拣甚么差发休当者”,是他能倒背如流的护身符咒。这来自牛儿年三月廿十日的旨意,曾如金钟罩般庇护着这座仙山福地多年。另一块更宏阔的,则是至元二十三年(1366年)所立,由赫赫文宗揭傒斯亲撰碑文,详述五龙观如何因皇室崇道而擢升为“宫”,如何“扶远翼也”,成为皇元天命所归的象征。而今,山下税吏凶悍的嘴脸与石碑上庄严的文字,在张玄素脑中激烈冲撞。他仰天长叹一声,声调苍凉得几乎碎裂:“天道蒙尘,圣旨……也成了风中旧纸了吗?”
李崇文抵达均州地界时,已是次年开春,他衣衫褴褛,形销骨立,只剩一双眼睛还固执地亮着。沿途听闻大都已破,元帝仓皇北遁的消息,他心知怀中所负,已非当今圣旨,而是前朝遗物,一缕前朝的残魂。踏入均州城门,一股混杂着绝望气息的喧嚷扑面而来。街道旁,几个身着杂色军服、并非红巾军装束的兵丁正粗暴驱赶百姓。李崇文隐在人群边缘,听一个老者悲泣:“……说是征粮打朱和尚,可咱均州离应天十万八千里,分明是抢!听说北边皇帝都跑了,留下这些丘八祸害自己人!” 李崇文心头一刺,王公暴虐,官吏如虎,岂止大都?水旱连年,疮痍遍地,红巾之火,原是这腐朽柴堆自己燃起的!
他不敢停留,拖着沉重的腿脚奔上通往武当的山道。昔日神道两旁,野草已侵漫石阶,几处宫观墙垣坍塌,露出破败的内里。几经辗转问询,终于在五龙宫那熟悉而略显残破的宫门前,看到了正指挥道众修补殿宇的张玄素。故人重逢,竟在如此末世。
“张道长……” 李崇文声音嘶哑,颤抖着从破旧的包袱里捧出那卷轴,“大都城破前夜……陛下命我……护此物至此!” 他展开卷轴一角,揭傒斯那熟悉的雄浑笔力赫然在目,记载着至元二十三年升观为宫的荣光。张玄素的目光落在那墨迹上,又缓缓移向不远处那两块静默的石碑——一块是至元三年的蒙汉圣谕,一块是至元二十三年的御制碑文。老道长的眼眶倏地红了,他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抚过卷轴冰凉的表面,如同抚摸一个王朝冰冷的额头:“李大人……你竟真的……送来了!”
“道长,此碑文……尚能刻否?” 李崇文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探询。
张玄素猛地抬头,眼中浑浊的泪光里陡然射出一种近乎决绝的亮光:“刻!为何不刻!” 他苍老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金石般的铿锵,回荡在空旷的殿宇之间,震落了梁上些许积尘。“此乃揭学士手书!此乃武当山之根!此乃……玄武大帝座前,不容磨灭的文字!” 他指向院中那两块碑,“大人请看,此碑刻着至元三年恩旨,免我赋税差役;彼碑镌至元二十三年御文,载明五龙升宫之盛。如今世道崩摧,兵戈四起,山下税吏无视旧约,强征暴敛。我辈道人,无力执干戈以卫桑梓,难道连守护几方石头,存续几行文字的力气都没有了吗?” 他挺直了佝偻的背脊,枯槁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今日此刻,纵使天塌下来,此碑亦必立!我张玄素头可断,血可流,武当山不能断了这文脉香火!”
李崇文一路艰辛早已磨灭了所有热望,此刻却被老道长眼中燃烧的固执火焰灼烫了。他喉头哽咽,重重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五龙宫如同一座即将沉没的孤岛,在风雨飘摇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张玄素翻出宫观最后一点积蓄,李崇文凭着对碑刻的学识亲自指导选址、开凿石坯。宫观内仅存的青壮道士悉数出动,日夜轮替,锤凿叮当之声与山风松涛相和,成了这末世荒年中最奇异的回响。山下兵匪的骚扰并未停止,几波乱兵曾闯至宫门,索要钱粮,幸得张玄素周旋,献出部分存粮,加上李崇文机警,将拓片和刻石分藏,才勉强应付过去。
数月辛劳,碑身终于成型。立于真武殿前宽阔的月台之上,位置恰在至元三年碑与至元二十三年碑之间。石料取于武当本地,虽非顶级汉白玉,却质地坚韧,朴拙厚重。碑额盘螭,碑座赑屃,形制皆循古礼,庄严肃穆。刻工是均州城寻来的最后一位老石匠,须发皆白,眼神却依然锐利,每一笔刀痕都倾注着最后的虔诚。当揭傒斯碑文中那句“皇元受命于天地,合德大兴老氏之数,扶远翼也”在阳光下清晰地显现出最后一笔时,老石匠手中的錾子“当啷”一声落地,他凝望着那新刻的碑文,又望向旁边两块早已竖立的石碑,忽地双膝一软,朝着真武殿的方向,泪流满面地拜伏下去。张玄素与李崇文并肩肃立在新碑之前,久久无言。
李崇文伸出手,指尖缓缓划过那冰凉而深刻的碑文。那“扶远翼也”的宏大宣告,此刻在血色黄昏的映照下,显得如此遥远而脆弱。然而,当他的目光掠过旁边那块镌刻着蒙汉双文、颁于至元三年、承诺免除一切赋税差役的古老圣旨碑,再掠过另一块同样由帝王敕令、记录着五龙观升格为宫荣耀的至元二十三年碑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静力量,却如武当山涧清泉般缓缓注入他几近枯竭的心田。
山风浩荡,吹动众人的衣袂,也拂过这三块矗立不同年代的石碑,发出呜呜的低鸣,仿佛穿越时空的絮语。李崇文眼中滚烫的泪终于滑落,滴在脚下冰冷的石阶上。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与空明——大都的龙椅倾覆了,应昌的毡帐也终将消散,皇帝成了流亡的背影,红巾的旗号或许亦会变色。这世间,仿佛没有什么恒久不变。
可眼前这碑,这石,这深深刻入山骨的文字,它们沉默地立着,比金銮殿更坚固,比帝王的冠冕更长久。它们像武当山本身一样,是玄武大帝脚下不灭的磐石,承载着先民的祈愿、文士的笔锋、道者的虔诚,穿透了水旱饥馑,漠视了刀兵血火,在王朝兴替的狂澜中,不动如山,默默见证着浮世沧桑,传递着一种超越王权兴衰的坚韧与微光。
他抬头望向真武大殿那幽深的穹顶,玄武大帝的金身隐在暮色与香烟深处,神容沉静,目光如古井般穿越时空,仿佛洞悉了这人世所有的崩毁与新生。李崇文深吸了一口凛冽的山气,胸中块垒尽消——王朝如烟云,唯此山、此碑、此神、此文,在无尽的时空中,默默承接那点不灭的微光,照亮后世的幽径。
附史料纂要撷英
元顺帝(1320—1370年)元代皇帝,名妥懽帖睦尔,明宗子。1333年至1368年在位,在位时期统治阶级内部极端腐败,王公官吏暴虐,水旱灾害严重,1351年爆发了以红巾军为主的农民大起义。1368年朱元璋军攻克大都(北京)他北迁应昌(内蒙达来诺尔),又二年死。
元顺帝在位时,于至元二十三年降旨,命大臣、翰林侍讲学士、文学家揭傒斯撰写了武当山五龙宫碑文。其文曰:“至元二年,岁在丙子,武当山大五龙灵应万寿宫真武殿成。……太和之山,玄武神得道其中,改号武当,谓:非玄武不足当此山也。山多神宫仙馆大者有三,曰:五龙,紫霄、真庆,而五龙居其首。
皇元受命于天地,合德大兴老氏之数,扶远翼也……先大宗师上卿张留孙初总摄江准荆襄道都,奏以其山……天子大信其道至元二十三年诏改其观为五龙灵应宫。”碑文说明元顺帝将武当山五龙观扩建为宫。
元顺帝又于至元三年立碑武当五龙。《续辑·均州志》用蒙语改译汉文“在先圣旨体例里,不拣甚么差发休,当先天与咱,每祈福祝寿者,么道襄阳路均州有的福地武当山,大五龙灵应万寿宫里,有的甲乙主持,主颌宫事,并领本路诸宫观事·…铺马一应修拿者,商税地税休与者不拣甚么差发体要者:至元三年牛儿年三日十十日大却有时分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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