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 读
本期“山河卷”中,作家杜阳林从自然风物、历史演变、考古意义、现代科研以及地域性格和人文情怀等多重角度,书写一个立体的稻城。与高原“净土”相遇,便是自在欣喜,足以铭记。
山河卷
稻城记
文|杜阳林
/ 一 /
从成都平原飞往稻城,机翼划开白色的云雾,窗外西部高原林立的山峰、蜿蜒的公路,以及泛着银色光泽的冰川湖泊,随着机身的移动闯入了我的眼帘。来不及细致俯瞰,飞机已经降落在世界海拔最高的稻城亚丁机场。
位于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南部的稻城,东汉为白狼羌地。唐朝时期,吐蕃王朝松赞干布举兵大败白狼国,从此隶属吐蕃。光绪年间,此地广种稻谷,改为“稻成县”,直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这个川边小城才被正式命名为“稻城县”。当地人告诉我,稻城一些海拔较低的地区,的确能使水稻存活,但生产成本较高,收成并不理想。
种植稻谷,是光绪帝对稻城和当地人的一个美好愿景。地处青藏高原东南缘的稻城地形复杂,横断山脉特征明显。悠悠历史长河中,老百姓经过世代探索和尝试,积攒了自己的种植经验,遵循这片土地的气候特点,选择种植他们熟稔的青稞、玉米、土豆等作物,更加符合高原土壤的属性。曾经寄予厚望的“稻”,嵌入地名的“稻”,反而成为这里可有可无的一环。
稻城的前世今生,不免让我心生感慨。历史风烟散尽,今日的这座边城,再也不必背负那么多的嘶吼、拼杀与征服,甚至不必背负九五之尊的殷切期盼。
从机场前往县城大约十公里,车窗外面涌现连片的硕大石头,星罗棋布地躺卧其间。路边的指示牌显示,稻城石河公园到了。这是一个完全开放的免费公园。所谓“公园”,其实称其为天然巨石的集结地更为恰切。
站在石河公园的黑色砾石滩,我的登山靴底与冰川磨圆的岩石相触,发出细微的声响。这声响让我想起一位藏族老阿妈的转经筒声,那些转经筒的边缘与轴承摩擦的声音,竟与此刻脚下石头的低语如此相似。曾经的过往竟在这里显形,不是通过泛黄的纸页,而是通过石头与水流永恒的角力。
稻城的记忆深嵌在横断山脉里。当指尖滑过一块岩石的凹痕,我的脑海闪现了金戈铁马的场景,这可能是哪个吐蕃战士的磨刀石,公元七世纪的阳光也曾照耀这块石槽,松赞干布的骑兵在此磨砺他们的弯刀。如今刀光敛去,只余石槽沉默地盛着雪山融水,倒映二十一世纪游人惊诧的面孔。光绪年间栽种的稻穗早已化作春泥,但那些被迫改种水稻的农人汗滴入土的声响,或许仍在这片土地的记忆里回荡。
我蹲下身,将掌心贴在一块泛着青光的岩石上。寒意顺着掌纹爬来,却在皮肤与石面接触的边界察觉到奇妙的温度。这温度让我想起曾经见过的酥油灯,那些跳动的火苗也是这般冷中带暖。石头内部藏着远古冰川的寒意,表面却被阳光烘出人性的温度。这种矛盾的统一,恰似稻城这个地名本身,既承载着帝王对稻浪千里的幻想,又忠实记录着高原对农耕文明的温柔拒绝。
远处传来牧人的歌声。高调的音质在海拔四千七百米处,被稀薄的空气滤得发颤。歌声与石缝里的水流互相唱和,让我分不清究竟是水在模仿人声,还是人在模拟水语。我突然明白,在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命都在转换自己的角色,把冰川的语言翻译成牧歌,把石头的记忆翻译成传说,把失败的水稻试验翻译成青稞田里金黄色的叹息。
夕阳把石河染成了琉璃色,我发现每块巨石的阴影,都在地上写出不同的文字。有些像吐蕃时期的古藏文,有些又似白狼羌人留下的神秘符号。这些游动的字符随着光影变幻,仿佛正在重演当年茶马古道消失的对话。而我的影子也加入其中,成为一段即兴的注脚,我用现代汉语的语法结构,试图解读这些大地的密码。
夜幕降临前,光线已将石河变成液态的黄金。那些被水流打磨了亿万年的石头,此刻变得柔软起来,像是要随融雪溪流奔向金沙江。这景象让我想起当地一个传说:每当月圆之夜,石河的巨石化作白色牦牛,去饮雅砻江的江水。或许稻城最为深刻的智慧,就藏在亦真亦幻的故事里:坚硬如石的历史终会流动,而看似柔弱的水流,反而雕刻出恒久的生存印记。
离开石河公园时,我捡起一块带有天然孔洞的石头。对着孔洞望去,正好框住远处雪山的一角。这个偶然形成的取景器,可能是这片土地想要告诉我的:要理解稻城,必须学会用时间的孔洞去观察,让过去与现在,在同一视野里显影。就像那些被迫改种水稻却最终回归青稞的农人,他们的故事不是失败的记录,而是关于适应的寓言。我想,这片桀骜的高原,真正的生存智慧从来不是强求,而是在读懂大地纹理后,选择与之共存的方式。
顺着思绪往前捋,回溯冰川世纪,那时的这块土地,活跃着哪些生命呢?是剑齿虎、猛犸象……还是智人?是的,人类的先祖智人,已经在这里出现了。
/ 二 /
哈佛大学人类学家莫维斯提出了“莫维斯线”假说,认为在旧石器时代,该线以西的欧洲、中东和非洲地区是早期人类文化的先进地区,其典型代表便是“阿舍利手斧”。
“阿舍利石器文化”因发现于法国的圣阿舍尔而得名。其石器左右两边和正反两面基本对称,由此被认为是人类石器加工制作的最高水准。
按照莫维斯的假说,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是制造简单石器的“文化滞后的边缘地区”。
稻城的皮洛遗址五年前跃然出世,石破天惊,成为2021年度中国六大考古新发现之一。专家在这里挖掘了大量形状各异,并能服务人类的石斧石器,证明在二十万年前,人类已经征服了青藏高原。皮洛遗址的发掘,为灿烂的中华文明给予了鲜明而有力的注解。
长达半个多世纪,西方学者以一条“莫维斯线”,简单粗暴地将中国古人类文明归为“滞后”和“边缘”的阵营。何以为盾,能抵挡他们专横片面与高高在上的轻蔑?唯有神秘的稻城,无声无息给出了事实和真相。真相,是埋藏在土地之下的石头,多少万年过去了,它们成为这片高原最忠实的记录者,将漫长的时光痕迹带给今天的我们。
皮洛遗址让我清晰感知距今二十万年前的智人征服石头、将其制作成工具的伟大过程。这远比我们想象的更为艰难。当人类祖先尝试直立行走,让双手不再发挥前肢的功能时,他们也许有了自己崭新的思索:除了攀缘,还能用手做些什么呢?
迁徙途中也好,狩猎过程也罢,远古祖先会一次又一次地遇到大小不一的石头。智人,字面释义,就是有智慧的人。当他们捕猎到一头野兽,握住一块石片,快速而狠烈地切入野兽尚有热温的躯体,使其袒露出新鲜的血肉,也给他们带来了生存的惊喜。人类的进化,从此有了开天辟地的进程。
石头砸向石头,我们的祖先或许没有想到,会砸出一个人间奇迹。
皮洛遗址地层堆积共为八层,其中第一层是草皮,不具研究价值,二到八层全是旧石器时代文化层。据探测,遗址上部地层的年代不晚于十三万年前。那么更为深入的第八层呢?考古专家告诉我,那要推到距今二十万年前了。
皮洛遗址出土的石制品,将漫长的岁月翻回了原处,原始人早就来到了高原。换言之,他们的身体已经进化得能适应高寒缺氧的极端气候,可以在高原上行动自如地狩猎、迁徙、生活,用自己的脚印写下人类征服高原的宣言,用双手打制的石器,推进了文明新的进程。
遗址地层下面,主体为砂岩“石核石片”。这个时期的人类开始摸索,怎样才能从作为母体的“石核”身上砍下石片来。用石头击打石头时,或许一时不能分离成片,于是他们不在固定的点位敲打,而是换个方位重新发力。出土的一些石片表面,也就出现了多个打击点位。
在中间地层,考古专家挖掘了以板岩为主要原料制作的手斧、薄刃斧等石片。这意味着好几万年过去了,人类在日复一日的打石头工作中有了更进一步的思考。制作两面对称的手斧,涉及浅显的哲学思考,迫使人类明辨“这一面”和“那一面”的区别与融合。天空有两种模样,白天太阳出来,晚上月亮出现,将时间较为均衡地切成两半,那石头能否也能对称呢?就像昼与夜,就像男和女。
打制石头手斧,首要目的是得到一个好用的捕猎工具,但进一步的左敲右打,“为的是更加好看”。于是,从实用到审美,人类的文明又悄然向前迈了一步。两面对称的手斧,带着一点颟顸哲学的雏形,就这样诞生于这片高原。
皮洛遗址的手斧和薄刃斧,击破了西方的“傲慢和偏见”,数十年来被贬斥为“文化滞后”的中国,向全世界的考古科学界交出了一张漂亮的答卷。高原的先祖不仅在打制石器的技艺上有所提升,也萌生了早期朦胧的艺术思维,拥有了自己的审美意识。当西方还未从纷繁的现实中提炼出“对称”这个抽象名词时,我们这片高原的人们已经无意识地将对称石斧践行于自己的生活之中。
人类的繁衍和发展,很多时候都不是“单项任务”。譬如单个原始人,会觉得“生存不易”,即使他再怎么孔武有力,肉体总会疲累,总需要休息,闭上眼睛时,若遇到猛兽偷袭怎么办?为了活下来,最好的办法是“抱团取暖”,人和人凑在一起,组成一个原始部落,慢慢地就有了分工,有了合作:谁白天打猎,谁晚上守夜,谁收拾猎物尸体,谁从河里取水,谁用皮毛制衣,大家各司其职,一人分担一项任务,生存下来好像也就不是太困难的事。
解决生存难题的同时,人类先祖附带衍生出了作为族群成员的忠诚品质,构建了人与人之间交往必不可少的和谐氛围,当然也就构建了人类生存的命运共同体。“品质”和“氛围”并不是原始人类一开始的追求,但通过一个“目标”,顺带着接二连三地就完成了其他目标,这便是人类发展历史中颠扑不破的真理。
皮洛遗址总面积约一百万平方米,地处稻城傍河三级阶地上,长空如洗,旷野无垠,谁也不知道这下面还藏了多少秘密。考古专家首次发掘的仅两百平方米,已出土了几千件旧石器时代的石制品。挖掘现场的大坑上方,围了一个铁皮屋,上覆屋顶。当我走进那扇铁皮小门,赫然见到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坑,顺着左侧阶梯往下,短短几阶,不过五米左右,但人类的历史已经向前回溯了二十万年。
这样的念头让我产生了短暂的晕眩感。我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甚至不敢肆无忌惮地让口鼻气息喷吐到面前的土层之上。土层也是历史,落着时间珍贵的注脚。那些红土与黄土交替出现的土层,显示了高原的气候变化,湿润一些的土层便呈红色,反之便是黄色。自然大地是有智慧更有耐心的,将真相埋到地表之下,等待有一天被挖掘被研究,过往赫赫,尽在我们的眼里。
我生怕惊扰了人类先祖的梦,也怕扰乱了造物主封存的“气候图”。原来草蛇灰线,所有的因,都会有果,只是有的早些,有些更晚。我以为生命轮回,自然因果,不要怕晚,当人类的发展达到一定阶段之时,过往种种秘密都会被一一揭开。我们曾经遭受的“滞后论”“边缘论”会烟消云散,即便在地理认知智慧这一课上,我们也从未有过懈怠。
/ 三 /
稻城亚丁地理的探秘者是美国传教士约瑟夫·洛克。二十世纪初,他从云南丽江出发,途经四川木里到达稻城亚丁,发现此地的景致极为独特。洛克被这奇崛的美景所惊艳所震撼,把拍到的照片发表在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上,随即在西方世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那本让世人瞩目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就是英国作家希尔顿以洛克的照片内容,及他穿越稻城亚丁的历险经历创作而成。
纯净,确实是这片土地至关重要的特质。否则,又如何解释,中国科学院特意选在稻城建一个天文观测站?大抵因为稻城晴天数、晴夜数、大气视觉度等关键参数,都能满足天文观测的需求。这里的海拔高度,以及通透干净的大气层,给予了科学家们足够的信心,以此为基点,能向宇宙天体探求更多未知的秘密。
于是,稻城成为科学家们天文选址途上的“明珠”。如今,高海拔宇宙线观测站“拉索”、圆环阵太阳射电成像望远镜等科学装置,已经在这片高原拔地而起。
“足下九千尺,手可摘星辰”,稻城,离星空很近,距纯净更近。我不是科学家,但我推测,可能是宇宙线粒子穿越大气层时容易被吸收,所以越是在海拔高、空气稀薄的地方设置探测器,捕捉的灵敏度越高,接收到宇宙线粒子信号的可能性越大。位于稻城海子山海拔4410米处的高海拔宇宙线观测站“拉索”,现在如同一双求知欲极为旺盛的眼睛,正一刻不停地探寻宇宙线的轨迹。
人们将目光投向浩瀚的宇宙,聚焦未知的神秘,这是严谨的科学,也是人类刻在骨子里的浪漫。一个不浪漫的人,其实不会太愿意去探求自身以外的世界、追索超越认知的辽阔,由此而故步自封,难以得享寸进之功。稻城则不然,它和来到这里探秘的人一样,天生具备这样的浪漫气质。
稻城天空的蓝,如同过滤了很多次,洗去沉渣和残沫,洗去冗余和累赘。我在稻城的天空之下,安然与从容悄然而至,心事渐渐澄明,不再乱马奔蹄一般。这里的天空,像是一块世外的宝藏,藏着人所未知的秘密。红尘的宝藏,总让人生出欲望,生出奢念,生出不必要的喧哗和骚动,与之背道而驰的,是让人越来越宁静,静到无穷处,心事如洗,“净”便诞生了。
当我们谈论净土时,谈论的不仅仅是“空”,也是“满”。来到保留纯粹地质风貌的稻城,不时会被“空”所撼动,因为它的辽阔和苍茫,沉默的山峦与石头,那些在地下一藏就是数十万年的故事。“空”到了极致,“空”到了无为,“满”才会慢慢涌出来。就像凝神面对一个空酒杯,注视得够久,仿佛它会对人有所嘉赏,用奇妙幻想奖励忠诚不渝,杯内似乎源源不断地渗冒出甘甜的酒液,无须品尝,仅嗅其味都能让人满足,在微醺中兀自陶醉。
现在我们都已相信,浩瀚宇宙并不是“空”的,借用宇宙线观测的科学仪器,稻城正在找寻它的“满”。这是一个论证谨严的过程,也是一个浪漫旖旎的过程,稻城与天文学家的气质不谋而合。它之所以能保持纯净,在于它情愿远离尘嚣,从不去争抢什么,任由高原的风来来去去,始终愿意做风中一座质朴缄默的小城。同时,它的朴素又并非无知的畏缩,而是观自身也观宇宙之后沉淀下来的广袤和坦荡。
也许真正浪漫的地方,就是甘愿兀自寂寞,兀自丰盛,也兀自满足,能让过客感到身心自在,不会生发气势汹汹的压迫感。因为稻城本来的舒展与自如,就能让我们内心安宁,从容地过好每一天。
百年前的稻城,令西方探险者惊艳无比,百年后的今天,令天文学家醉心不已。当然,还有过往的游人,彼此之间流传着这样一则寓言:今生如果不来稻城,很难想象传说中的净土,富有怎样写实的模样。
/ 四 /
稻城县城的道路两旁,矗立着一行行的青杨树。我与随行人员临近县城那片万亩青杨林,一阵风来,三角形状的金黄树叶,发出恍若格萨尔王的铠甲碰撞发出的声响。
高原不适合一般的树木生长,稻城县城因此缺少绿意。为了增加一抹绿色生机,当地人试种了一些树木,唯有青杨最为适宜高原的土壤和气候。每一株青杨,都寄托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期望,物竞天择,稻城从此才能与青杨不再分离。我总是认为,这里的青杨如同打坐的僧侣,它们把根系扎进砾石堆,让飘动的枝条书写的经文,融入了这片高原后土。
稻城人或许有着一份沉默的执拗,即便寻遍树种,也要找出适宜稻城的那一株。我想,这就是稻城人对家乡深切入骨的情感,只有这样的情感,才会愿为这块土地付之一颗真挚的心。
我来稻城正是秋季,青杨已是一道亮丽缱绻的风景线。由于高原毫无阻拦的阳光照射,它的绿叶变黄,枝头如同挂出了无数枚金光闪耀的钱币。青杨树下,秋霜染红丛丛青草,红黄相互辉映,仿佛是地上的火焰与树上的火焰,在碧蓝的天空下一起恣意燃烧。
那是一幅摄人心魄的画面。上帝像是打翻了盛装红黄蓝的调色盘,鲜丽颜料从一尘不染的天空倾泻而下,带着初临人间的欣喜和狂放,无拘无束地渲染人间大地。置身青杨树下,我仿佛感受到了漫山遍野的色彩,描摹大地的沙沙声响。
三千多米海拔的烈日,能烤裂高原的花岗岩,而青杨却把阳光酿成琥珀色的树脂。布满沟壑的树皮,像老人皴裂的手掌,又像藏地古寺剥落的壁画。青杨的黄叶,与奔跑的牦牛群扬起的尘土,混成了一幅幅斑斓的唐卡。当地牧民告诉我,每棵青杨的根系能深及地下河流,它们用三百年光阴,能将岩石吮吸成沙粒,会把雪水酿成翡翠色的汁液。这些倔强的生命,像是插在大地上的转经筒,年轮是永不停息的经文,黄叶是飘向天空的风马旗,霜露是叶脉上凝结成的微型冰川,每个时刻都在重演高原亿万年的地质剧变。
当我来到稻城噶通镇自俄村,青杨林在风中翻涌成了金色浪潮,脚下粗粝的砂石正以地质年代的缓慢节奏滚动。我触碰到“青杨之母”的树皮时,指尖透过这棵四百年的老树传来酥麻的震颤。我想,那是地底暗河在根系间奔涌的脉动,这里的每一株青杨、每一块岩石、每一道房梁的骨骼,都是高原用千年光阴写就的生存寓言。
稻城人使用石块垒房,是祖先留在他们血液中的生命印记,累积了传承后代与石块有约的漫长旅程。这种共生让我想起寺院墙缝里的格桑花,或是玛尼堆上的经幡与苔藓的缠绵。石块在这里不是被征服的客体,而是永远流动的主体,如同藏民手中永不停转的经筒。我忽然明白,这里的青杨与石块,即是土地自我言说的方式,它们以年轮书写地质年表,用落叶翻译季风密码,让根系成为连接生存的电缆。在这片生灵栖居的高原,树木与岩石的对话从未停歇,而我的造访,不过是哪一片落叶偶然飘过经卷的瞬间。
村民次仁家的老屋墙基里,几块布满戳痕的青灰色片岩,在此静卧了三个世纪。这些被冰川打磨、被季风雕琢的岩石,在垒砌成墙时仍然保持着原始的棱角。次仁擦拭最新添置的智能电视,屏幕上跳动的光斑与墙外石缝里摇曳的格桑花形成奇妙的和鸣。现代化电器在粗粝的墙上投下几何光影,如同数字时代的经幡覆盖在古老的岩画之上。这样的融合在这里却不突兀,就像玛尼堆顶端的太阳能板,既承接雪域的月色,也收集高原的日光。
在这块土地上,我目睹了现代与传统的协调图景。七十岁的卓玛婆婆用牛角梳蘸酥油打理银发,智能手机的荧屏,在她的腰袋里发亮;无人机掠过青杨树的树冠,惊起的雀群在天空写下无人机的飞行轨迹;年轻牧人骑着摩托驱赶牦牛群,内燃机的轰鸣与铜铃的脆响,在群山之间碰撞出金属质感的回声。这些时空碎片在高原的强光中不断折射,最终落入了青杨树洞幽深的时光。
次仁石头房屋的地下酒窖,藏着另一种浸染的时间。当他掀开松木盖板,陈年青稞酒的醇香与地下的寒气同时涌出。石壁上凝结的硝霜在手机电筒的照射下,宛如倒悬的银河。酒坛陶壁渗出的酒液,在石板蚀刻出毛细血管般的纹路,与屋顶经幡的磨损、青杨陈旧的树皮形成同频共振。我瞬间明白,这些细微的侵蚀痕迹,都是高原用慢镜头播放的生命史诗。
我躺在青杨落叶铺就的金色地毯上,银河的冷光与民宿的暖黄窗棂在视网膜上交叠,现代文明的温度与亘古寒夜在皮肤上交织。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里,我似乎听见岩石崩解成土的私语,听见青杨根系穿透岩层的碎裂音,听见无数代藏民将石块垒成家园的敲击声。这些声音汇入了雅砻江的波涛,在横断山脉谱写永不停歇的生存奏鸣曲。
村庄的路灯照亮了玛尼堆上的六字真言,经文在古老的石片上闪烁,犹如给传统信仰嵌上了电子佛龛。我明白了高原的生存智慧,青杨不会拒绝嫁接新枝,岩石终将接纳所有光阴的刻痕。当次仁的女儿在网络直播间展示家传的松巴靴时,千万像素镜头捕捉到的,不仅是彩色斑斓的纹理,更是高原文明在数字时代的转世灵光。
秋风卷起青杨的黄叶,这些在空中旋转的精灵,有的落在光伏板上变成跳动的光斑,有的飘进石墙缝隙化作来年的春色。越野车的后视镜里,青杨林与石屋群渐渐融成模糊的色块,仿佛未干的唐卡颜料在天地漫漶。这块土地已经告诉我,在时间的长轴上,当今的现代都将成为古老的传说,而青杨与岩石,仍会用它们的融合达成人们的生存逻辑。
原来稻城人的淡然与低调、豁达与固守,在新与旧的演变中,已经相融相洽,让古老传承闪现新的时光,他们也就有了独有超然、近乎神圣的生活态度。于是,人们齐心协力保护了一片净土,被誉为“上帝最后的一滴眼泪”,它的名字叫亚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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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阳林,著有《惊蛰》《立秋》《花醉》《隧道》《晨风暮雨》等小说和散文集,作品另见《十月》《收获》《中国作家》《作家》等刊。作品曾入选多种年度选本、排行榜,获多种文学奖项。
来源: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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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玉红
审校:吴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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