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推开窗时,山雾正沿着唐崖河谷缓缓爬升。青石板路上的苔藓吸饱了露水,泛着幽光,像是谁把整块翡翠碾成了粉末,细细撒在时光的褶皱里。天气预报说今日有雨,我却总觉得咸丰的雨是从土司城的雕花木窗棂里渗出来的,带着六百余年的潮湿记忆。

午后三点,闷热的空气突然凝固。唐崖土司城的石狮子在热浪中耷拉着耳朵,连城墙上的藤蔓都蔫蔫地垂着。我站在"荆南雄镇"牌坊下,看云脚从齐岳山那边压过来,像是打翻了一砚浓墨,转眼间就把半边天染成了铁灰色。第一滴雨砸在石板上时,发出清脆的"嗒"声,像是古老计时器的报时。紧接着,雨幕就拉开了——铜钱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土司墓的石雕上,溅起半尺高的水花;檐角的铜铃在风雨中叮当作响,恍惚间竟像是八百年前的更夫在敲梆子。
我躲进张王庙的飞檐下,看雨水顺着瓦当连成水帘。这处始建于元代的建筑群,此刻在雨雾中愈发显得庄严肃穆。六百年来,雨水冲刷着石墙上的苔藓,却冲不淡那些刻在青砖上的铭文。突然想起去年在博物馆看到的《唐崖司志》,里面记载着土司覃鼎出征时,正是这样的暴雨天,士兵们踩着泥泞的山路,铠甲上的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在青石板上踏出深深的脚印。如今那些脚印早已被岁月磨平,唯有雨水还在年复一年地诉说着往事。
雨势渐急时,我望见几个穿汉服的姑娘撑着油纸伞走过桥上桥。她们的裙裾在风雨中翻飞,像是从《溪山行旅图》里走出来的仕女。桥面的积水倒映着她们的身影,恍惚间竟与六百年来无数在雨中走过的行人重叠。土司城的排水系统果然名不虚传,即便暴雨如注,石板路上也只是浅浅积了层水,雨滴打在水面上,绽开无数细小的银花。
暮色四合时,雨停了。我沿着唐崖河散步,河水比平日里涨了许多,裹挟着上游的落叶和花瓣奔涌而下。对岸的吊脚楼亮起了灯火,昏黄的光晕在雨雾中摇曳,像是撒在夜空中的星星。忽然听见对岸传来阵阵欢笑声,原来是土家族的汉子们在风雨廊桥里喝摔碗酒。他们把土陶碗摔在青石板上,清脆的碎裂声与雨声交织,在河谷里荡起层层回音。
站在忠建河畔,看雨后的月亮从云层里探出头来。月光洒在土司城的石牌坊上,那些被雨水洗得发亮的文字,此刻愈发清晰。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南剧唱腔,在湿润的空气中缓缓飘散。原来这千年的雨,早已把土司城的每一块青砖、每一片黛瓦都浸润成了诗,只要轻轻一叩,就能听见历史的回声。
今夜,就让这雨声做枕,让唐崖河的涛声入梦。明朝醒来时,或许又会有一场新的雨,把这座城的故事,再细细诉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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