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湖州的生态,那便是丰富。
从高空俯瞰湖州大地,东西苕溪为界,西南是天目山系的山地丘陵,千峰百嶂,林海茫茫 ;东北为太湖流域的水乡平原,一马平川,水网密布。1500余米的海拔落差间,青山叠嶂、碧水蜿蜒、湖田如镜、山林葱郁、漾荡生姿,共同勾勒出一幅立体生态画卷。
万千表里,造就了湖州灵动又多样的面貌。
它是浙北生态屏障的天然脊梁,天目山余脉连绵山峦,阻截北来寒流,又抬升东南季风,催生出丰沛雨带,滋养杭嘉湖平原;它是太湖流域水网的“心脏阀门”,东西苕溪在此汇流,入湖水量占到太湖上游总水量近50%,托举起润泽长三角的“大水缸”;它是长三角绿肺,天目山余脉古树群落,安吉万亩竹海,下渚湖、仙山湖等湿地系统,以强大固碳能力调节气候,守护万千生灵繁衍生息。
它更是中国生态文明实践的“分野”。2005年8月15日,时任浙江省委书记习近平考察湖州安吉余村,首次提出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科学论断。二十年间,湖州大地发生一场绿色蝶变,由此发源的“两山”理念,改变中国,影响世界。
8月13日至14日,以“科技创新支撑绿色转型发展”为主题的2025绿色低碳创新大会在浙江湖州举行。来自国内外绿色低碳领域的学者专家、企业家等齐聚一堂,共话“两山”理念的湖州实践与生态文明建设。通过1场全体大会、5场系列专题研讨、N场赋能地方绿色转型活动,向世界生动展现中国生态文明思想智慧与建设成果,用科技创新助力产业绿色发展。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如今湖州大地上每一抹葱茏的绿意,远不止是自然孕育的生机,它的背后,是一个值得永远探讨的话题:作为生命共同体的人与自然,如何和谐共生?
改变,从生态负债到生态资产
在湖州市区,若要找一处俯瞰城市全貌的最佳点,非仁皇山莫属。登上山顶仁皇阁遥望,水天一色的浩渺太湖、绵延起伏的远山、高楼林立的现代化城区,尽收眼底。
但二十多年前,这座承载着湖州城市地理与文化意义的名山,还是一片被连年劈山开矿摧残得满目疮痍的“生态伤疤”,植被受损、山体塌陷。
湖州曾是华东建材重镇,优质建筑石料与石灰岩长期供应上海、苏南等地。矿业带来财富,也留下生态隐忧:废弃矿坑如青山秀水中的斑秃、城市肌体上的伤疤,成为环境治理、城镇转型、产业提升的沉疴,如何让其重获新生?
矿坑矿山重生,始于修复。矿山本是复杂的生态整体,修复也需以系统化思维贯穿始终。仁皇山废弃矿山治理中,人们循着山体自然曲线削坡整形,同步开展场地平整与绿化,并辅之以水生态修复,多管齐下。最终,这片16万平方米的废弃矿区蜕变为一座生态公园。
重生的意义,又不止于修复。山水林田湖草是生命共同体,人与自然亦是生命共同体,系统化的生态修复需要将人类活动纳入考量,在互动中觅得新平衡。湖州将生态修复与产业转型升级、城市功能空间重构、乡村振兴等区域发展战略相衔接,让废弃矿坑矿山释放新价值。
104国道北侧弁山脚下,坐落着湖州市本级唯一的专业化生物医药产业平台——南太湖生物医药产业园。占地2.14平方公里的园区内,现代化厂房鳞次栉比,绿化景观错落有致。而在十余年前,这里还是炮声隆隆、扬尘漫天的废弃矿区。
从废弃矿山到“生物药谷”的蝶变,不仅仅是生态修复,更是湖州以产业高端化破解环境承载瓶颈、用专业化园区塑造城市空间格局的深远考量。2010年,湖州锚定战略性新兴产业,生物医药成为重点赛道;同期,城市发展主轴北移,从“苕溪时代”向着“太湖时代”挺进。产业升级与城市扩容的战略路径交汇,弁山脚下的这片土地,自然成为生物医药产业园的最优落点。
随后,矿山开采全面叫停,工程车代替采矿车,裸露山体重披绿衣,矿坑化身人工湖,一座生态化、园林式、专业型的生物医药产业园拔地而起。目前,园区已经集聚特瑞思药业、海王生物、核力欣健等200余家企业,涵盖生物制药、医疗器械、生物保健品、医疗服务等多个领域。
矿山上还“长”出了“美丽经济”。埭溪镇曾是依托低山丘陵矿产兴起的矿业小镇,鼎盛时全镇有30座矿山、28套机组。2005年,埭溪转变发展思路,陆续关停所有矿山与机组,并同步推进生态修复与环境美化:以低丘缓坡综合开发盘活矿地,为工业平台建设提供用地保障;同时开工建设老虎潭水库,涵养水土。
优质的生态基底,恰好契合了美妆行业严格的环境要求。2006年,国货美妆龙头珀莱雅落户埭溪,就此拉开了埭溪“青山伴红妆”的发展序幕。2015年,浙江按下特色小镇“生长键”,并将时尚产业纳入八大万亿级产业培育版图。政策春风吹拂下,埭溪敏锐地提出打造“美妆小镇”的构想,并入选浙江省第二批创建类时尚产业特色小镇。如今,美妆小镇已跻身全国三大化妆品产业集聚中心,汇聚约300多家化妆品相关企业,去年工业总产值达109.18亿元。
修复矿山,湖州不只靠政府发力,更联动市场力量、绿色金融。
安吉县梅溪镇红庙村,曾有一个总面积近500亩的废弃石灰岩矿坑,积水成潭后长期闲置。2022年,红庙村联合青年创业团队,启动“深蓝计划 X”项目,采用“两入股三收益”模式:村民及村集体以资金、资源入股占49%,创业团队持股51%,由合作公司统一运营,形成三方共赢格局。安吉农商银行参照生态环境导向(EOD)开发模式,提供1200万元授信,破解融资瓶颈。
安吉“深蓝计划 X”项目
“深蓝计划”团队利用矿坑积水形成的天然湖泊,结合周边自然景观,打造了工业风与自然美融合的咖啡馆。目前,咖啡馆年营收突破3000万元,每年为村集体带来300余万元的新增收益。
在湖州,废弃矿山正以多样姿态重获新生:德清东衡村将矿地改造为水田与钢琴众创园;乾元镇幸福村在废矿场建成全国单体规模最大的智能化陆基循环水养殖系统“幸福渔仓”;长兴长广东风岕矿坑建起光伏基地……
尤其是陈湾废弃矿山上建起的太湖龙之梦旅游综合体,如今已是长三角地区集星级酒店群、太湖古镇、国际马戏城、动物世界、冰雪世界等业态于一体的“一站式文旅新地标”。
长兴太湖龙之梦
废弃矿山修复,恰是湖州全域生态修复的一个缩影:以系统化思维实现从单一治理到多要素协同;遵循生态规律与资源转化经济规律,推动“生态负债”渐变为可持续“生态资产”,让生态修复超越修复本身。
点绿成金,当发展变得可持续
废弃矿山能挣脱“生态负债”枷锁,经系统修复与创新利用化为反哺经济的“生态资产”,那大自然里天然存在的青山绿水、茂林修竹,依生态规律保护性开发,能否也成为生态资产?湖州的实践,正给出答案。
建于1952年的长兴小浦林场,是一片历史悠久的国有林场,如今因小浦星谷项目落地重焕生机。复古怀旧主题咖啡馆“巷往公社”、新中式茶舍“秋山茶食”、无动力游乐园、树屋民宿等业态齐聚,使其成为“林旅融合”新空间。
长兴小浦星谷项目
千亩林场复苏,背后藏着机制创新的密码。长兴首创“国有林+集体林”联营机制,将国有林场资源与集体林资源统筹整合,串联山间古道等周边元素形成“资源包”,以此吸引社会资本。去年,小浦林场引入1.2亿元社会资本,在保留原始风貌的基础上开发小浦星谷项目。“资源共管、经营共促、收益共享”模式下,项目已带动周边村民人均增收近万元,闲置农房租金涨幅超30%。
通过联营机制,小浦星谷还与十里古银杏长廊景区联动。游客体验完小浦星谷的森林休闲后,可前往八都岕,看3万余株原生野银杏铺就景观长廊,或在岕里婚庆博物馆体验岕里婚俗文化。
要让更多生态资源在保护前提下转化为生态资产,需克服其“形态模糊、价值分散、难以交易”的短板,这有赖于生态产品价值实现机制:首先将生态资源转化为可识别、可供给的生态产品,如森林碳汇量打包为“碳汇产品”、湖泊景观价值转化为“生态旅游服务产品”等;再为其确权、算清价值,让无形的生态之力变得可计量;最终借市场之手,使生态产品的价值真正落地。
这一机制从价值核算到交易变现的全链条中,湖州进行了诸多探索。
在价值核算方面,湖州构建了“生态系统生产总值(GEP)+特定地域单元生态产品价值(VEP)+特色生态要素价值”的分层次核算机制,以GEP把握整体生态本底,用VEP突出地域特色,再以特色生态要素价值实现精准评估。
2024年8月,安吉隐将谷文化旅游发展有限公司以2920万元的价格,拍下梅溪镇钱坑桥小流域铜山区块水土保持生态产品15年开发经营权。这是安吉县首个由社会资本运营的水土保持生态产品转化项目,交易金额被专项用于河流生态修复与村民共富项目建设,实现生态保护与经济发展的良性循环。
今年6月,隐将谷瀑布漂流正式营业。120米天然落差串起4处瀑布、16道自然滑道,漂流艇载着游人穿越竹海,开业便引客如潮,并顺势带动周边民宿、农家乐客流增长。过去,铜山村村集体收入主要依赖林场承包,如今通过“村企合作+生态产品交易”模式,以水土保持生态资源入股,每年将获得80万元租金分红。
在创新生态产品市场化交易模式上,湖州亦有突破。安吉建立了全国首个县级竹林碳汇收储交易平台,德清则诞生了浙江省首笔湿地碳汇交易……
安吉竹海
如果说将生态资源转化为生态资产的生态产业化是“点绿成金”,让绿水青山变为金山银山,那么湖州推进产业转型升级的产业生态化则是“融绿于金”,使金山银山的发展始终根植于绿水青山的生态本底之中。
长兴县煤山镇新川村,位于苏浙两省交界,交通闭塞、山多地少,村民曾多以种番薯、苦瓜为生,因此被称作“苦瓜村”。上世纪80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山岕里的乡村,耐火材料厂、冶炼厂、蓄电池厂等各类工厂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天能集团的前身—煤山第一蓄电池厂也在其中。然而,粗放发展也带来了严峻的环境问题。
新川村在21世纪初开启产业转型升级。2005年,村内龙头企业天能集团率先转型,淘汰落后产能,推进工艺装备的清洁化和智能化。三年后,天能集团和新川村开展村企共建,共享绿色转型成果。通过技术帮扶、资金支持等方式,带动村内30多家企业融入新能源产业链。
如今,天能集团已成长为中国新能源动力电池行业领军企业,新川村也构建了以动力电池为核心,涵盖新能源、新材料等领域的产业生态圈。2024年,全村集体经济总收入约千万元,村民人均年收入超15万元。漫步新川村,溪水清澈见底、竹海摇曳风中,绿水青山再度回归。
“木业之都”南浔也正通过“万亩千亿”新产业平台推进转型升级。传统优势木业转向高定家居赛道,向绿色化、高端化、智能化方向发展。而随着莱宝高科、吉利商用车、泰鼎新能源等重点项目落户产业平台,南浔纵向成链、横向成群的光电及半导体、新能源汽车核心零部件等新兴产业矩阵也将加速成形。
从生态修复到点绿成金、融绿于金,湖州实践表明,生态保护与经济发展并非对立。让“两山”互融共生,根本在于遵循自然与经济规律,走出生态优先、并找到经济支撑点的绿色发展可持续新路。
千年回响
湖州这片土地很早就有了生态文明的实践萌芽。被列入世界灌溉工程遗产的太湖溇港,以及入选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的桑基鱼塘系统、德清淡水珍珠复合养殖系统,都展现着古代先民遵循自然规律、与自然万物和谐共生的精妙智慧。
太湖溇港,是古代湖州先民变滨湖湿地滩涂为沃土的一项独特创造。他们竖起竹木围篱,让滩涂水分渗入河道,再在自然水系基础上开挖纵向的溇,以横向的塘连接。溇港水道入太湖尾闾处设水闸,通过调控实现汛期排涝、旱季引水。
水行圩外,田成圩内,便有了太湖滩涂的溇港圩田。因圩区面积狭小,土地利用极尽精细:高为菜畦、低为水田,塘中养鱼、陌上植桑,由此催生“塘基种桑、桑叶喂蚕、蚕沙养鱼、鱼粪肥塘、塘泥壅桑”的桑基鱼塘循环生态农业模式。
同样体现出这种生态循环智慧的,还有德清淡水珍珠复合养殖系统。它基于鱼、蚌自然互利共生原理,运用本地附壳珍珠养殖技术,形成“鱼吃草、蚌吃鱼粪、蚌内育珠”的自然循环,构建了一个涵盖蚌、鱼、浮游动物、底栖动物和水生植物等水生生物的复合养殖系统。
农业文化遗产的价值不止于过去,更在当下与未来:让传统生态智慧为现代生态文明建设提供“历史养分”。在湖州,这些遗产正成为生态教育基地、特色文旅资源,实现了生态保护、文化传承、经济发展的有机统一。
吴兴高新区的杨溇村、许溇村、幻溇村与织里镇的义皋村、伍浦村、庙兜村打破行政壁垒抱团合作,共同打造“太湖新溇港”名片,用文旅融合传承创新溇港文化。
南浔古镇
“太湖新溇港”规划溇港小镇、溇港暖村、溇港青创、溇港渔市等功能板块,游步绿道与水上游线如银线穿珠,将古桥巷陌、圩田湖泊串成江南水乡的诗意长卷。其传承历史文脉又注入现代气息:既有现代蔬菜园、湖畔乐园等农文旅项目,也有民宿、村咖、摄影等新业态。漫步其间,可在溇港文化展示馆探寻千年圩田的生态文明智慧,也能在草坪露营、蔬果采摘中收获乐趣,感受传统与现代交融的独特魅力。
德清新市镇,是京杭大运河入浙第一镇。便利水运孕育了繁荣商贸,历史上曾是著名蚕丝、珍珠贸易集散地,商船辐辏、货栈林立。如今,新市古镇建起江南蚕文化馆、宋韵珍珠文化馆,用鲜活的展览,以及手工缫丝、开贝采珠等体验活动,向往来游客传递古人珍珠养殖、蚕桑种植的生态文明智慧。传承千年的新市蚕花庙会,更借“蚕花娘娘”巡游、“轧蚕花”等民俗,让蚕丝、蚕事文化薪火相传。
南浔区旧馆街道的頔南丝韵·共富工坊,将周边分散的真丝商户集聚入园,改变家庭小作坊“小散乱”的生产模式,实现集约化发展。同时,依托浙江理工大学湖州研究院引入数字化技术,集成AI设计、数字纹样库,打造“数字中央板房+实体选品中心”模式,推动传统丝绸产业向绿色、低碳、智能化方向发展。千年前,桑基鱼塘孕育的蚕丝所织就的“绿色丝绸”,如今正通过科技赋能以另一种方式实现。
湖州生态文明建设背后的点点滴滴,是许多人的努力:他们是企业家,或以技术创新推动企业绿色低碳转型,或对生态资源进行保护性开发,让产业与生态共舞;他们是入乡创业青年,带着创意与热爱奔赴余村、莫干山的田野乡间,让竹海的青翠、茶园的芬芳、溪流的清澈,与村咖、民宿等新业态碰撞出乡村经济的别样火花;他们是基层工作者,从巡河护岸的“河湖长”到守护一线的生态警务人员,用脚步丈量土地,呵护每一片青山绿水;他们更是每一个普通人,从“绿色文明生活码”到“生态身份证”,让生活方式、消费模式向绿而行……
行百里者半九十,“两山”理念的实践、生态文明的建设是一个长期过程,绝非一时之功。但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湖州的实践,让我们相信“生产发展、生活富裕、生态良好”是可以在我们这代人眼前,共同实现的。这也让所有人的并肩前行,有了意义。
南风窗长三角研究院 出品
作者 | 陈莹
编辑 | 谭保罗
新媒体编辑 | 夏龙心
统筹 | 查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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