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华夏版图的心脏地带,山西像一枚被岁月反复摩挲的和田古玉,温润地嵌在黄土高原的褶皱里。千万年时光在此沉淀出多层年轮:它是青铜器上的饕餮纹,刻着商周的钟鸣鼎食;是云冈石窟的飞天衣袂,舞着北魏的风沙雨雪;是平遥票号的铜锁密码,藏着明清的白银流脉;更是新能源基地的光伏矩阵,亮着未来的科技之光。
当鞋底碾过太行山的碎石路,山风立刻送来地质年代的密语。东侧的太行山如青铜剑鞘,将华北平原与三晋大地劈开,岩壁上裸露的寒武纪页岩像万卷史书堆叠,每道褶皱都夹着三叶虫的化石私语。西侧的吕梁山更似皴裂的陶瓮,沟壑间流淌着亿万年前的古海洋记忆,山核桃树的根须在砂岩缝隙里写下生命的狂草。这两道山脉并非沉默的屏障,而是地球演化的立体标本馆,随便拾起一块石英岩,都能触摸到古生代海洋的温度。
王莽岭的晨曦是被山雀衔来的。当第一缕金光穿过华北落叶松的枝丫,万亩峰林瞬间镀上鎏金釉彩。那些被冰川切割的柱状山体,此刻像无数支狼毫饱蘸晨光,在云海宣纸上挥写《山海经》的篇章。站在观日台,脚下的云雾时而聚成雪浪拍岸,时而散作纱幔披在松枝上,远处的锡崖沟挂壁公路如银线缝补着绝壁,偶尔有山风掠过,会听见岩壁间回荡着石英砂与云母碰撞的细碎琴音。最妙的是山涧的黑龙潭,潭水映着黛色岩壁,游鱼穿梭时,水面便碎成千万片流动的墨玉。
转过太行山的褶皱,就撞进了小西天的琉璃世界。这座隐匿在隰县深山中的明代古刹,仿佛是天宫遗落的珐琅摆件。沿石阶而上,崖壁间突然涌出一片朱红建筑群,琉璃瓦在阳光下流淌着虹彩,屋脊上的吻兽仿佛下一秒就会腾空而去。大雄宝殿内的悬塑堪称立体《华严经》:二十八诸天踏着祥云悬浮半空,衣袂上的金箔历经四百年仍在闪烁;韦驮菩萨的甲片细如蝶翅,却透着凛然杀气;最绝的是那组“西方三圣”,观音的玉净瓶里竟真能看到水光流转——后来才知是工匠在瓶颈处嵌了水晶。当暮鼓响起,阳光透过菱花窗,将悬塑的阴影投在青砖上,恍若千年时光在此刻叠印。
平遥古城的青石板路是被时光磨亮的青铜镜。每道车辙都刻着晋商的驼铃密码,南大街的“协同庆”票号旧址里,地下金库的石槽还留着白银摩擦的凹痕。登上市楼俯瞰,三千间四合院的灰瓦如鱼鳞铺展,城隍庙街的老字号醋坊飘来陈香,穿蓝布衫的师傅正用长柄木勺翻搅晒缸,醋醅发酵的微酸与隔壁牛肉铺的卤香混在一起,织成一张勾人味蕾的网。傍晚时分,城墙上的角楼剪影里,突然传来梆子戏的高亢唱腔,那声音穿过四百年光阴,让砖墙都泛起回音。
在吕梁山区的碛口古镇,我遇见了面塑艺人王大娘。她的手像块老榆木,却能捏出会眨眼的面人。“年轻时跟着驼队走西口,就靠这手艺换口粮。”她指着案头的“麒麟送子”,彩色面团在她指间揉、搓、剪、压,转眼就变出披金戴银的娃娃。如今她的面塑工作室成了网红打卡地,老窑洞的墙上挂着央视采访的照片,窗台上晒着的红枣馒头,被各地游客当成了最鲜活的山西符号。
暮色中的太原汾河畔,长风商务区的灯光次第亮起。玻璃幕墙上流动的光影里,既有晋祠圣母殿的斗拱倒影,也有太重煤机的齿轮图案。新能源汽车产业园的车间里,机械臂正组装着锂电池,那些曾挖出乌金的矿工,如今在操控台上点击鼠标,让煤层气转化为蓝色火焰。汾河湿地的芦苇荡里,白鹭贴着水面滑翔,远处的西山煤矿遗址已变身生态公园,昔日运煤的铁轨上,正行驶着载满游客的小火车。
山西从来不是凝固的标本,而是本不断续写的线装书。当壶口瀑布的浊浪拍打着秦晋大峡谷,当五台山的钟声混合着风电叶片的旋转声,当老陈醋的醇香飘过数据中心的玻璃幕墙,这片土地正用五千年的文明基因,编译着新时代的代码。它是时光在华夏腹心刻下的诗行,每道笔触都饱含着沧桑与新生的交响。
来源:山西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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