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英琴《人民日报》(2025年08月18日 第 20 版)
驱车一小时,从保定市区进入顺平县城,再40分钟,到达大悲乡,绿毯一样的华北平原,就此鼓起一个个山包,牵手太行山脉,越往西北,山势越高。阳光普照,山包也是绿色的,青绿波浪在风中涌动。
跟着导航,在山中行驶,转到一条村路,很快见到一块晚霞红的铭牌石,矗立在被绿色掩映的路旁,“野场村”3个大字用红笔书写,十分醒目。再往前,是“蜜薯种植园”的灰底白字招牌,明黄色的招牌顶部在绿色中很亮眼。
下午两点,我们来到野场村。入村的主干道是条水泥路,小英雄王璞的事迹介绍和王璞的画像,从街道两侧迎面而来。王璞一手持红缨枪,一手握拳站在路旁,英气四射,呼之欲出,让人自然联想到他站岗放哨时的情景。
“共产党,八路军,处处都在为人民,打光鬼子打垮汉奸,保家卫国人夸赞……”82年前的那些孩子们,跟着八路军学会了好多歌,那是八路军战士为孩子们原创的歌。学校的老师也教孩子们唱歌。臧建曾经教过王璞,他教孩子们革命道理,还善于寓教于乐,教孩子们在山坡上做游戏。那一次,王璞腰里扎了一条野葡萄蔓,手里拿着一个小木枪,一边比划一边唱:“我是小小兵,请你莫看轻。谁要欺负咱中国,小小手枪不留情。”紧接着,头上顶着灰军帽、手里提着一枚废手榴弹的王伟上场,他唱道:“手榴弹,手榴弹,打起仗来真是沾(方言,意为“行”),先炸鬼子的兵和马,再炸那指挥官。”二兴假扮鬼子,歪戴黄帽子,扛着一杆用麻纸糊的旗,旗上用红墨水画了个圆坨坨。二兴东瞅西看,唱道:“日本鬼儿,就是我,杀人放火啥都做……”随后二兴弯下腰,掏出火柴,假装放火的样子。王璞他们一齐冲上去,大喝:“不许动!举起手来!缴枪不杀!”二兴慌忙举手投降。围观的同学齐声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游戏结束后,臧建脸色很严肃,也很激动,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用力写下10个大字:“宁为抗战死,不做亡国奴。”
宁为抗战死,不做亡国奴。这10个大字,像一枚枚生命力顽强的种子,播种在王璞的心田。王璞担任儿童团的团长,做游戏时活泼,站岗放哨时严肃,没有路条的,坚决不放行。坚持原则的王璞,还真抓住了来探听消息的特务。
1973年冬,韩盼山曾在山西省宁武县阳方口煤矿采访臧建。当时,韩盼山是河北大学中文系的教师,刚大学毕业留校。他想写王璞,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去搜集王璞的事迹。那时,距1943年“野场惨案”隔着30年,惨案幸存者、教过王璞的老师和经历过抗日战争的人,许多还健在。所以,韩盼山在保定野场村及其周边采访后,还奔赴张家口、北京、山西等地寻访,获得大量一手材料,于1977年出版了《王璞》一书。韩盼山是我的大学老师,得知我原籍顺平县,跟我讲起寻访的往事。2013年,我想为孩子们创作“烽火少年”系列儿童小说,《他叫王璞》是其中的一本。在查阅史料的基础上,我借阅了韩盼山老师的采访笔记。“烽火少年”系列作品于2015年出版。
10年,弹指一挥;10年,人事变迁。这次到野场村,我又专门为王璞而来,为82年前的“野场惨案”而来。野场村位于大悲乡中部,太行山的山脚下,村子不大,只有100多户人家。这座背山向阳的山村,在烈日下格外安静,各户正闭门午休。从主路往南,清风从山口吹来,凉爽如绿树之荫。在这里,我会遇到谁?
我等不及人们睡醒,便通过朋友联系了王帅,他是野场村的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90后,平时带领30多个小伙伴做光伏施工安装工程。得知我此行的目的,王帅又打电话请来石兰科。
石兰科今年72岁,198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退休教师,健谈,思维敏捷。石兰科是从小听着王璞的故事长大的。
爷爷奶奶们讲,1943年5月7日清晨,日本鬼子分成两路,山顶上一路,山底下一路,夹击石沟。汉奸告密,石沟里藏着许多老百姓。翻译官开始问,八路军的粮食、服装、枪支弹药都藏在哪儿?当时,晋察冀军区9分区后方供给部驻在野场村。翻译官说:“谁知道,说出来,皇军有赏。”石沟里的百姓,有大人,有小孩,翻译官问第一遍,谁都不说。石沟是东西方向的沟,日本鬼子在南边的地堰上架了3挺机枪。见人们不说,鬼子朝对面的大山开了枪,以此威胁人们。翻译官说:“如果不说,就是死。”
在这关键时刻,14岁的王璞站出来说:“爷爷奶奶们,叔叔大爷们,咱们谁也不能说,宁为抗战死,不做亡国奴!”鬼子恼羞成怒,把王璞从人群中拽了出来,用枪托打,让他指认八路军和村干部。小王璞拒不配合,敌人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王璞宁死不屈。敌人冲着人群开了枪,顿时血流成河。王璞和他母亲张竹子都牺牲了。当时没死的,鬼子端着刺刀挨个挑。在石沟一块只有半亩大的地堰里,人们成堆倒下。有的人受了伤,被压在尸体下面,躲过鬼子的刺刀,等鬼子撤退后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石兰科印象很深,他小时候村里有位奶奶没有嘴巴,喝粥的时候,直接把粥倒进喉咙里,吃饼子、馒头,要掰碎了,一点点投进喉咙里。后来石兰科才知道,她是从惨案中逃出来的,嘴巴中了枪,嘴唇、牙齿、牙龈都被打飞了。
每逢清明节和5月7日,野场村的人和周围的村民,都要到发生惨案的石沟扫墓祭奠。“野场惨案”牺牲的118人,大部分是野场村人,有好几家全家被杀。周边的解放村、王家庄、龙王水村、黄岩村都有牺牲者。
石兰科告诉我,前几天中央电视台专程来野场村拍摄抗日英雄谱,他和王兴华都参加了拍摄。说到王兴华,我忽然想到韩盼山1973年也曾采访过王兴华。
王兴华出生于1931年,惨案发生时,他12岁,王璞14岁,他们都在儿童团。随着时光流逝,惨案的幸存者岁数越来越大,他们相继消失在时光的褶皱里。今天能采访到王兴华吗?
很幸运,石兰科帮我联系了他。
王兴华坐在轮椅上,在自家院外的墙根下乘凉。看到我们,他竟然下了轮椅,站起来,走了好几步,来迎接我们。我惊呆了,担心他摔倒,忙小跑过去,和他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我爹我娘,都死在惨案中,他们用身体护住我和7岁的弟弟。”说到这里,泪水从王兴华眼中溢出来。他像个小孩子,哭着给我看他右脚上的枪伤。伤疤赫然,在夏日中控诉着侵略者的暴行。石兰科跟王兴华两家是邻居。惨案发生后,石兰科的娘看没了爹娘的王兴华兄弟可怜,经常给他们送饭吃。现在已是鲐背之年的王兴华平时跟儿子住在城里,但他清楚记得惨案,记得乡亲们对他们的好。
站在王兴华的家门口,对面路旁是王璞的英雄事迹和“野场惨案”介绍。沿着路往东,出了村子,有王璞和117位乡亲壮烈殉国的纪念碑,还有惨案发生地——石沟。
野场村的石沟,在日本侵略者没来之前,曾经种满桃树,春天桃花灼灼,盛夏甜桃累累。如今的石沟,周围长满庄稼,跟大山一样满目苍翠。石沟里,青草匍匐,在缅怀82年前那些逝去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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