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黔中乌江流域一景,崖壁洞天瀑布,总想去看一看。
那日秋天,大伙儿从板栗坡水域乘船,舟行蜿蜒山中,船入山峡,便觉渐渐沉入了一重青碧里。水愈清而山愈深,林木依崖而生,石壁陡峭,层层叠叠,如罩着浓密的青纱帐,幽绿之色似乎也要滴入水中。如此行了半个时辰,舍舟上岸,沿溪而上,山路也愈发崎岖,只得拄杖而行。山路渐渐升腾,有石阶隐于野草苔痕间,人需俯身扒开藤葛枯枝,拾级而上。此时心情反而松快起来,偶闻林间鸟鸣,如珠玉弹落,又见山花自在摇曳,于石缝间安家——竟抛开了那些案牍公务的烦忧,步履也分外轻巧了。
约莫半个时辰,便闻水声隐隐,眼前忽暗。抬头望去,一座巨大的石洞豁然于山壁裂开,洞口高大幽深,状如猛兽张开的巨大咽喉。这便是羊皮洞了。
脚踩陡峭山头,立于青石之上,迎面便碰上一片云雨,放眼探望,初时倒不觉甚奇。从下而上,道路屈曲湿滑,仅容一人而行,微光自顶罅透入,照见石壁冷硬,青苔如同陈年古卷上的字迹。忽而明,忽而暗,人在光暗之间,只觉短促又悠长。摸索着往前,水声却愈发切近,似雷神在九霄上磨墨,又似千军万马在远处奔腾。转过一道险峻的岩壁,人立陡崖之上,猛一回首——神迹便现于眼前了!
那一道飞瀑,悬垂于几十丈高的洞顶豁口,宛如从苍天割下的一匹白绸,飘空直坠下来;及至半空,却又被凸兀岩角撕裂成数道更细的银练,轰然跌入脚下深潭,激起白茫茫的水雾弥漫升腾。水声喧哗,冲激着整个岩洞如巨鼓在耳旁擂动。水沫如霰雪扑面而来,清冽沁入肌肤,使人不由精神为之激荡一振。水雾升腾之处,阳光恰巧自洞顶罅隙穿进,凝成一道七色长虹,悬于瀑布腰际,璀璨炫目。看这水挟着万钧之力,不知轰击了多少岁月,才在坚岩上开掘出如此壮阔深潭。所谓天工开物,鬼斧神劈,又岂是人间言语所能形容?
潭水溢出,流转几周成为小小溪流,滑过岩根,淙淙地顺坡流泻远去,如珠进玉碎,清响不绝。
步行返回,天色已近黄昏。山坳间散落着村居,炊烟袅袅升起,飘散入暮色之中。沿小道而行,还见几对青春男女驻足水畔拍照打卡,笑语浮在溪水上。几个小儿赤足试探于溪水浅滩之间,水花四溅,嬉闹声划破了山林的宁静。眼前光景,竟使人骤然忆起幼时故乡的光景来。乡音与野调,村舍的柴门,灶膛里燃烧的烟火,还有水边捣衣的砧声……也是这般恬然安详,可叹乡关渺渺,如今只随流水逝于远方,已不知归途的方向了。
当夜急忙赶回。夜雨悄然而至,淅淅沥沥敲在道路两侧茅草之上。回到家已深夜时分,盘坐案前,独对孤灯,白日所历洞外奇观,与那山村恬静如画的暮色交替浮现于心头。世人皆汲汲于功名,如履薄冰,营营役役,不过执迷于尘土的碎屑罢了。然则在这山重水复之处,村人劳作、嬉戏、炊烟升腾,声息悠长,却自有一份陶然天地的从容。所谓得失,恰如这洞中涌流之瀑,水珠喧哗着摔入深潭,又汇成细溪悄悄流走——轰烈也罢,无声也罢,最终都归于大地深处,仿佛从未留下什么痕迹。
雨声渐疏,万籁俱寂。我关掉手机屏幕,暗夜里回想那飞流直下震耳欲聋的喧哗,又想到石阶上光影明暗的流转,心似乎被那绝壁之水洗过一遍。所谓仕途,所谓营营,不过是一场忽明忽暗的行走。而仰观天地之大化,俯察洞中水滴石穿之韧,方知人本渺小,又何必自困于得失荣辱的烦扰。
次日,熟醒方悟,那山那水,是老天爷给山里人留的家底,神仙也眼馋不走!人若将至,必有思绪涛涛一番。水流汹涌,在山腹中凿出这样深邃的巨洞;而人在其中行走过,沾了满襟水气,心中尘霾却忽然被涤荡,并窥见了天地之无尽藏与生息之从容。原来所谓的神仙,就是山石间那个攀岩涉水的樵夫罢了,只是世人看不见罢了!
文 孟志鸿
编辑 刘霜
二审 谢予谦
三审 赵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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