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周刊·文艺评论

《 河南日报 》（ 2025年08月20日 第 10 版）

□郑雄

编完这本集子《地图上的乡愁》，时间是2024年年中。翻阅轻薄的一沓稿子，心底一片茫然。因为我自己，也因为时间。

时间最是无情。二十年前，我就试图编一本类似的集子。我也确实开始动手，只不过，开了个头就没有继续下去。二十年前，我一头茂密的黑发，跟驴友一起，轻易就可以爬到嵩山最高峰；熬夜到晚上两点，也基本不影响第二天的工作……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我对自己不满意。我觉得，我的文章数量少，质量也难说上佳。于我个人而言，当然是重要的记录，于时代而言于读者而言，没有多少重要性。那么，出版一部书，除了显示自己的虚荣和虚弱，表明自己“正在路上”，其结果，不就是浪费点纸张，为生态文明建设作出一些负面的“贡献”吗？何况我还那么年轻。我野心勃勃，心高气傲，什么文体都敢于尝试，什么内容都愿意碰一碰。我的写作，时间还有，道路还长，急什么呢？

二十年来，我的生活看起来风平浪静，几无波澜（甚至，和我所爱的这个国家一样，一派欣欣向荣的样子）。我按时上班，有时候加班，经常出差。我有了高级职称，有了职务，换了房子，开上了第二辆汽车。作为编辑，我签发出版了几千篇文章、几千种书。作为读者，我也没有偷懒。我读文学名著，读历史，读政治学，学习思想史，人文地理学……我对知识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如果时间足够，我可能哪个领域都想知道一点。我有累的时候，但整体上一直没有放弃阅读。我觉得，书里几乎有我想要的一切。我也在努力写作——至少，一直在准备努力写作。上班途中，出差间隙，都曾是我构思或写作的时间。年少时，我曾疯狂地写诗，写满了几个笔记本（后来基本全部付之一炬）。之后，我尝试过写小说，写非虚构题材。我发表了一些文章，出版过若干种书，在一本书的“作者简介”中，自命为那段时间“致力于思想随笔与非虚构作品写作”，甚至还得过文学奖项。我是希望，能成为想象中的自己，特别是，不用上班，不用把那么多时间花在开会和迎来送往上，单靠写作就可以养家糊口。我想诉说我的内心感受，描绘我看到的美好与艰难，表达我对这个社会的基本看法；如果能做得再好点——创造出具有美学意义的文字表达，与我们的存在进行精神对话——就更好了。

现在，二十年已经过去。现在，算得上当年的“将来”吧。我年过半百，人生进入了秋天。此时此刻，我感受到的是深深的失败。

一方面，我发现，我没有过上自己希望的生活。往低处说，我没有实现自己的职业理想：不用上班，只靠写作就可以养活自己，也可以让家人的生活过得去。往高一点说，我没有写出来自己满意的作品，没有抵达我向往的精神高地。现实生活中，我是以编辑的身份安身立命的——我觉得，那只是“安身”，是养家糊口的方法，怎么会是“立命”呢？

另一方面，作为一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生者，我自认为是八十年代文化之子，受到了八十年代的所有文化恩泽。我希望草更绿天更蓝，希望人与人的关系更为单纯，希望脚下的土地，能够有更大更好的改变，希望每个人通过努力，都能过上理想生活。希望我们能够走上一条光明的道路，不要回头。但是，周围的一切都在告诉我，我们还处于“历史的三峡”之中。波涛汹涌，风高浪急，我们离宽阔的大海还远。

这么多年来，我经历了无数次失败，有的只能说是小坎坷，有的可称为大伤痛。失败无论大小，每逢这样的时候，我都敏感地发现自己的痛苦。如果说，之前的失败，是局部的，暂时的，那么，这一次发现的失败，是整体的。之前，我的感受，是深深的伤痛，是五内如焚。而现在，面对自己整体性、系统性的失败，感受却没有那么强烈。它是麻木，是茫然，是心如朽木，是寒战，是冷意。

如此而已。

我到底是年龄大了。我已经没有勇气花费五个小时只为爬一座山。我的头发里夹杂着不少灰白，一看就是经历了半个世纪以上的风霜。我已经很少熬夜，如果非得撑到半夜一点两点，之后总是要花一两天才能够调整过来。我常常微笑，常常做出一副镇定的样子，但是我知道，一大堆麻烦像蚂蚁一样，一个连着一个正在赶来的路上摩肩接踵。

虽然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但我想，如果命运能够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仍然会走出同样的道路。除非命运塑造出新一个我，给我新的命运。

人的一生，能够选择的事情是很少的吧。家庭出身、智商、机缘、合作伙伴……多数都是被派给的。所谓选择，其实是被选择吧。所谓幸运，只是命运的偶然吧。

这本书，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失败者的失败记录，一个边缘写作者的边缘供状。这个家伙，揣着写作的梦，在一个离写作很近的职业里“为人作嫁衣”，结果“忘了初心”，条件那么好，却把多数时间花在“案牍劳形”和迎来送往上，不仅没有写出重要作品，而且几乎丧失了写作的能力、写作的冲动、写作的耐心。何等讽刺，何等讽刺。

但无论如何，我是真实的。此刻之前，我认真重读了本书所有的文字。我不敢说我说出了全部真话，但我敢说，没有哪一行文字、哪一篇文章不是出自我的本意。我手写我心，我实现了，我对自己是诚实的。

此时，时间正是2024年夏天，我走到了人生长河的中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余生，我将必然、只能——谦卑而坦然地面对命运。

感谢韩石山先生和乔叶女士为本书写下的文字。三十年来，韩老师在我的读书生活中，始终是一个陪伴者。他那看似“歪理邪说”的语言表达，常常令我忍俊不禁。本质上，对很多问题的看法，我都同意他的基本观点。我自认为和他有相近的价值观，虽然我们处理问题的方式完全不同。乔叶女士是我喜欢的作家。我羡慕她早早就过上了我想过的生活。她的家乡在黄河之北，自命为“柴火妞”，她的安静和聪敏却总是让我想起我们南阳老家的玉石。我总觉得她是有着玉之品格之人。

（作者系作家、河南文艺出版社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