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7000米处的空气稀薄得几乎无法呼吸。阿孜古丽的每一步,像是与整个世界的重力抗衡。即使戴着氧气面罩,她的肺部依然灼痛,连喝一口水都将耗尽全身力气,而用尽全力迈出的一步却不过十厘米……
“我给女儿立下遗嘱,安排好了自己的一切后事,把银行卡密码都嘱咐给孩子们……”她曾这样描述自己攀登慕士塔格山主峰前的准备。
但就在意志即将崩溃的时候,一个奇迹般的画面浮现在她的眼前——童年时那座遥望的雪山,清晰得仿佛伸手可及。
那个被父亲告知“太远了,你去不了”的小女孩,如今已经站上了7000多米的高峰。
▲阿孜古丽首次登上慕士塔格峰
阿孜古丽·古吉是乌鲁木齐达乐户外运动俱乐部负责人。六年前,35岁的她带着两个孩子,走出了一段看似光鲜亮丽的婚姻。
如今,她经营着新疆唯一一家提供专业高山攀登服务并拥有户外救援能力的公司,是新疆少有的女性登山向导。
她的故事,始于童年时对远方一座雪山的仰望。
“那座雪山,一直在我心里”
阿克苏温宿县的夏天总是炎热难耐,小阿孜古丽习惯眺望远方那座四季覆雪的山峰。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天山山脉的最高峰——托木尔峰。
儿时的她她不知道那里的海拔有多高,只是单纯地认为有雪的地方一定很凉快。
“想去那里。”她对父亲说。
“太远了。”父亲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你去不了,不要胡思乱想。”一个出身于农民家庭、生长在新疆农村的女孩,她的人生轨迹早已在长辈身上多次上演——长大、嫁人、相夫教子。
于她而言,美丽又神秘的雪山属于另一个世界。但那颗仰望雪山时萌芽的种子,会在心里静静等待合适的时机生长。
几十年后,已成为专业登山向导的阿孜古丽站在山风里回忆:“我一直在长大,但那座山一直在那儿。夏天看它在,冬天看它也在,永远覆着雪……它就那样,一直在我心里。”
▲天山最高峰——托木尔峰
“那一刻,我就像电影里的人”
长大、工作、相识、相恋、结婚、生子——阿孜古丽的生活像被设定好的程序般自动运行。
中专毕业后,她进入一家小公司当会计,一年后与当时的公司老板结婚。“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是生活出现裂痕的开始。丈夫家境优渥,父母是受人尊敬的医生和老师。
而她,来自普通的农民家庭。“他们家是有钱人,我们家配不上。”外人眼中“嫁得好”的背后,隐藏的是难以言说的压力。
那个仰望雪山的小女孩,好像在某个日子之后沉默了,成为了别人故事里的“NPC”。
2019年,35岁的阿孜古丽选择了离婚。彼时女儿5岁,儿子9岁。还没来得及适应新生活,她就被外界贴上了负面标签:“离异女性”“单亲妈妈”“带着两个孩子的‘累赘’”“无稳定收入”“啃老族”。
焦虑、不安与愧疚在她的生活里疯狂滋长。离婚不到半年,阿孜古丽的体重就飙升了将近六十斤。她意识到,这是身体在向她“求救”。
“我觉得我该做点什么了。”阿孜古丽开始寻找各种减肥的方法。从节食、运动到吃药,她都尝试过,甚至还花费了5000元学习健身直播运营。
然而,改变人生轨迹的,却是一次寻常的徒步。
▲徒步中的阿孜古丽
午后,阳光像一道道金色的瀑布洒在岩壁上,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尘土的味道。一群人正沿着峭壁攀爬,身影在高处与天光交错,仿佛闯入了电影画面之中。
阿孜古丽站在岩壁下,心跳莫名地加速。她几乎是被本能吸引着,走向那面灰色岩墙。看着“50元体验攀岩”的牌子,她想,试试吧。
束紧安全带,脚踩在尖锐凸起的岩点上,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没有技巧,缺乏经验,她只能凭本能抓住一个又一个凸起,一寸寸向上挪移。汗水浸透后背,头顶的岩石却越来越近。
终于,指尖触到了岩顶的边缘。奋力一撑,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胸口剧烈起伏。
▲室外攀岩墙
“那一刻,我就像电影里的人一样,感觉自己已经是演员了……”阿孜古丽数次回味,“很累,很害怕,也不知道怎么发力,就是想抓哪个地方就抓哪个地方,动作都不对……但是我上去了!”在这里,她成为了自己人生电影里真正的主角。
回家时,她手指累得发抖,甚至难以握住方向盘,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充盈着她——那是纯粹地为自己而活的滋味。那一刻,她不是谁的妻子,不是谁的母亲,只是她自己。
攀岩结束之后,阿孜古丽认识了一位攀岩教练。她也因此了解到,“攀岩不是最厉害的,最厉害的是登山。”于是,她开始接触更广阔的户外世界。
▲阿孜古丽与山峰的合照
“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凡没有的,连他所拥有的也要夺去。”这一攀,阿孜古丽便在攀岩的道路上无法回头。她像开了挂一样完成一个个“不可能完成 ”的挑战,积蓄多年的能量终于找到了出口。
从攀岩、徒步到爬(雪)山,阿孜古丽一路“打怪升级”,从一个攀岩小白逐渐成长为如今的专业户外运动俱乐部的负责人。
“我不想停”
走进户外运动的世界后,她发现自己根本停不下来。攀岩带来的那种纯粹的自由感让阿孜古丽深深着迷,她开始频繁参加各种户外活动,从周末的短途徒步到多日的高海拔登山。
每一次站在高处俯瞰脚下的世界,都让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但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收获与代价总是如影随形。
在人们的印象里,雪山总是温柔美好、胸怀广阔。可只有登山者明白,每一次向雪山之巅的攀登,都是在与危险和意外同行。在不久后的一次玉珠峰登山之旅中,山野便向她亮出了最冷酷的警示。
“我看到了山顶有两个人在躺着……下山后听周围的人说,‘一个人走了,一个人救回来了’。”在死亡面前,所有关于登山的浪漫想象瞬间破碎。亲眼目睹生命的消逝让阿孜古丽刻骨铭心地意识到:“登山最大的危险,往往来自于低估自然,高估自己。”
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她没有任何试错的机会。这次经历让她更加坚定地投入到专业学习中。她开始考证、学急救、跟随资深向导,认真对待每一个技术细节、每一次风险评估。
“我们学的不是‘出事了再救’,而是‘事先观察队员身体状况,尽量确保不出事’。安全,永远是唯一的前提。”
掌握了技能,阿孜古丽却撞上了另一道坎。雪山面前人人平等,但山下世界的目光却有分别。
在这个男性主导的户外圈子里,一个女人想获得信任和带队机会,光有热爱是远远不够的。她必须证明自己是个真正靠得住、能担责的专业向导。
天山山脉三大主峰“博格达峰”的一次拉练,成为了她证明自己的关键一役。
在海拔4400米的高峰,稀薄的空气让每一次呼吸都像拉风箱,刺骨的寒风刮着脸颊,大腿的酸痛不断挑战着意志的极限。
比身体疲惫更难熬的,是那些有声或无声的质疑。当一些体力强壮的男队员开始掉队时,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些熟悉的目光和低语:“一个女人能行吗?别拖累大家。”
“我记得当时我的教练说:‘下面有好多男的都跟不上你了,你可以跟他们一起休息一会儿再上来’。”阿孜古丽回忆当时爬山时的情景说到。
“但是,我不想停。”山峰给了她最公正的答案:成功只靠能力,而无关性别。最终,20人中只有4人登顶,而她,是唯一的女性。
“我之所以想继续爬,一方面是想看看自己的极限,另一方面,我是真的不能停,因为当时四个人是一支队伍,我停了,后面的人也爬不上来。”阿孜古丽解释道。
登顶之后,机会陆续主动找上门来。从普通会员到助理向导,再到能独当一面的领队,阿孜古丽在俱乐部的分量越来越重。当俱乐部负责人物色接班人时,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阿孜古丽。
从仰望山巅的学员,到牵引他人的助教;从跟随前人的脚印,到为他人扣紧安全锁——越来越多的责任落在肩头,越来越多的目光系于她身。此时,她意识到,自己不是不想停,而是不能停。
“我记得那是第一次,我自己带队去阿勒泰参加露营大会,带着42个人。当时我的老师说,这次我和另一位攀岩老师一起带队前去,结果攀岩老师的单位临时有事,无法跟我一起带队。”
出发前一天,阿孜古丽才得到这个消息。时间紧迫,没有能够替代的人选,她只能独自带队。42个人的安全、饮食、住宿、活动安排,全部压在了她一个人肩上。
“我一个人带着40多个人去参加露营大会,做40多个人的饭。”她组织大家一起行动,“我把他们一起动员起来,一块儿搭40多个人的帐篷。”
老天却仿佛要给她来个下马威。“第一天就遇上暴雨,雨特别大,所有人的衣服和睡袋都湿透了。”狂风暴雨中,帐篷摇摇欲坠,队员们在黑暗中慌乱不安。
“当时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慌,一慌就全完了。”她清楚地意识到。“冷静下来后,我开始规划第一步做什么,第二步做什么。
我先把他们带到大帐篷里面,把干衣服递给大家,又立马烧开水。”整个夜晚,她都在帐篷间穿梭,检查每一名队员的状况,确保没有人失温,没有人受伤。“我一晚上都没睡,帐篷被吹走了,有的人鞋子飞走了,于是我把我自己的鞋子给他们。”
“我慢慢发现,自己的优点就是坚持得比别人久、心态比别人好,也不会太紧张。”阿孜古丽总结自己在那次经历中的成长。“我慢慢地学会了在遇到困难时冷静下来,考虑第一步做什么,第二步做什么,身体力量怎么分配、该用多少。然后再慢慢地在爬山的过程当中实践总结。”
最终,阿勒泰之行圆满结束,“队员们一个都没有感冒,一个都没有受伤,都安全回来了。”
那些曾经让她感到恐惧的质疑声,现在反而成了激发她潜能的催化剂。带着这种新的认知,2024年,阿孜古丽将目光投向了海拔7546米的慕士塔格山主峰。这是她迄今为止最艰难的一次挑战。
▲西昆仑山脉第三高峰——慕士塔格峰
出发前,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我给女儿立下遗嘱,安排好了自己的一切后事,把银行卡密码等都嘱咐给孩子们,为他们找好依靠。”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她安心地踏上了爬山之路,再无后顾之忧。然而,即便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与充分的准备,攀登过程仍然比想象中更加艰难。
当阿孜古丽一行人来到海拔7000米左右的时候,稀薄的空气让每一次呼吸都变成了挑战。“不戴氧气根本无法前行,连喝一口水都会精疲力尽,就算使出浑身力气迈出一步,也只有不到十厘米。”
即便如此,她依然没有慌乱、没有绝望,而是静下心来分解目标,合理分配体力。一步、再一步、再来一步……她一次次迈入雪地,寒冷与疲惫让她的双脚几乎失去知觉,但她仍在前进。
尽管如此,不断升高的海拔也将她的身体体能逼向了极限,越来越强烈的疲惫感涌上心头。就在她的意志即将崩溃时,奇迹般的事情发生了——童年时遥望的那座雪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鼓励她不要放弃。
那个被父亲告知“那里太远了”的小女孩,那个在炎热夏日里凝视雪峰的孩子,仿佛在对现在的她说:“已经走了这么远,别停下。”
“困难越多,我越坚强!”最终,她成功征服了7546米的慕士塔格山主峰。站在山顶的那一刻,那个从小就仰望雪山的女孩终于做了一个圆满的梦,梦中的雪山仿佛在向她走来。
雪山以它特有的方式,帮助她发现了自己身上最珍贵的闪光点:在困境中保持冷静的能力,比别人坚持更久的韧性,以及将压力转化为动力的智慧。
看见更多人的路
站在7546米的高度俯瞰过世界,再回到日常生活中,她有了新的体会。“自己走过那些路,就知道哪里硌脚。”
在户外运动中,卫生巾的使用和处理成为女性登山者的隐形负担。这些看似微小的不便,却可能成为阻止女性走出家门、走向山野的高墙。
一个偶然的机会,朋友从海外带回一款专门用于户外运动的卫生巾,阿孜古丽在试用后发现它格外舒适,便决定将这份舒适带给更多女性。
她花费了两年的时间与专业团队合作研发出了更适合户外运动的卫生巾。
▲自主研发的女性户外用品品牌
如今,她负责整个俱乐部的运营工作,自创的卫生巾品牌开起门店,收入变得稳定,孩子们也受到了她的影响,女儿成了个小“登山迷”。
“她的短视频推荐全是徒步和攀岩的视频,比我的还专业。”阿孜古丽笑道,“她特别支持我去爬山,还说要亲眼看我登上珠峰。”女儿成为了她最忠实的“头号粉丝”。而这份支持也让阿孜古丽有了不在意外界评价的勇气和底气。
如今的她已经能坦然地面对不解的目光和评论:“有人说我‘脑子进水了’,但大部分人喜欢我在短视频平台的分享……但我不太在意人们怎么看,我自己喜欢就够了。”
对阿孜古丽来说,登过一次山,就再也无法停下。站在高处看过、摸过、欣赏过大自然登峰造极的作品的人,会想再来一次,再来几次,再来千千万万次。更别说儿时仰望的那座雪山她尚未登顶,又怎会止步于此?
阿孜古丽正致力于开发一条通往她童年遥望的那座雪山——天山山脉最高峰“托木尔峰”的登山路线。“每次回家乡,我都会去离那座雪山最近的地方看看,测量路线,观察天气……小时候的那个念想,一直没放下。”
从懵懂的凝望到实实在在的行动,时光似乎在她生命中画了一个圆,当时那个被告知“那里太远”的小女孩,现在正一步步走向她梦中的雪峰。
当被问及为什么登山时,她的回答简单而纯粹:“因为喜欢吧!为什么要登山?因为山就在那里。
从孩提时代起,每个人都经历过那种本能地爬向高处、渴望触摸天空的成长阶段。只是在习得种种社会规范、背负层层身份标签之后,这种源自生命深处的冲动与好奇,在岁月流转中被日益磨损、深藏。
她无意去回避“离异女性”“单亲妈妈”的身份,只是用一步一个脚印的攀登,重新定义了这些标签的意义:一个女性,在何种境况下都能心怀远方、坚韧不拔、勇于追求事业成功。
▲阿孜古丽与她的队员们
童年时那座遥不可及的雪山仍然伫立在原地,而阿孜古丽心中那座未被磨灭的、渴望突破与向上的“内在之山”,已经成为起点,成为路标,成为归宿。
当她跨越重重山水阻隔回望时,那座雪山仍是童年夏天初见的模样。
在雪山脚下,每天都有新的目光因阿孜古丽的故事而望向山巅。人们心中那被岁月尘封的、渴望“爬向高处”的本能,仿佛被山风吹醒。
原来,路可以这样走。原来,心底那座山,一直在呼唤。
▲朝阳下的托木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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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我从新疆来”原创,欢迎关注,带你了解熟悉而又陌生的新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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