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霞光草原

我喜欢看科尔沁大草原上的晚霞。

那年夏天回故乡，我受朋友之邀，去了霍林河畔的山地草原。我俩驱越野车在草原上狂奔，眼见绿野仙踪的草浪之间，点点云朵般的羊群在绿油油的山坡蠕动，五彩云霞簇拥着一轮圆圆的夕阳，几分深红，几分桔黄，几分银白。清亮亮的小河在绿野间涓涓缓淌，好像一幅流动在天边的大写意画。

停下车，两个人躺在毛绒绒的草地上。万绿之中，红红的萨日朗花开了，远山、小河、旷野都印染上了一片片霞光，顿然有种如梦如幻的意象。想起八岁那年，我来到科尔沁草原，踏着没膝的草浪蹦跳，在溢香的野花中嬉戏，晚霞余晖落在稚嫩的脸上，并无视野之外的惊喜，只有一种新奇的童趣。玩累了就坐在绿野上，看着天边飘动的彩霞，数着眼前走过的雪白的羊，一头，两头，三头……足足有二十六头之多。我惊异地发现有五头还长着白胡子。它们不紧不慢地晃到不远处的小河边饮水。羊群后边跟着挥着羊鞭，穿蒙古袍的老爷爷，用带着浓浓草原味道的汉语问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告诉他，带我来的叔叔在那边洗车呢。牧羊爷爷冲小河那边瞧了瞧，笑了：“那人我认识，是香山农场开吉普的司机。哎，我怎么没见过你呢，城里来的孩子？”

我点了点头，盯着老爷爷的白胡子，好奇地问：“老爷爷，我刚看到有好几个羊有白胡子，是老了吗？”老爷爷捋着胡须笑了：“长胡子的是山羊，不长胡子的是绵羊。”

“那母山羊有胡子吗？”我急切切地追问道。

“哈哈，山羊就是长胡子的种，公羊母羊都有胡子的。”老爷爷还告诉我，“山羊的胡子挺有用的呢，除了好看，还可以在吃草时清掉草上的灰尘和虫子。”

我听得入了迷，不知不觉中，天边彩霞又变深了，像无数条金红色的锦带在舞动，一阵晚风吹来，弥漫着野花的馨香，要不是司机叔叔喊我上车，还不知要待上多久呢。

多少年了，那牧羊爷爷的白胡子，那晚霞金红色的光，还有那野花扑鼻的馨香，都活跃在我记忆的影像里。而今步入迟暮之年，再次走进科尔沁，去寻觅儿时的影子，叩问苍茫草原，方发现霞光草原真的美透了心扉。

晚霞是大自然呈现于人类的绚烂风景。和儿时的印象相比，霞光草原又多了几分韵味。儿时看草原晚霞是没有岁月概念的，只觉得天边彩云的色彩好看，而今看草原晚霞却有了几许“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慨叹。我会把晚霞的美与暮年的美，不自觉地拼接为一种画境来欣赏。

我和那位朋友坐在草原的小河边，但见晚霞中的草原是安宁的，就像眼前徐徐流动的小河，让我忍俊不禁，用心来欣赏那份与都市不同的曼妙。霞光宛若生命之火，把最后的余晖馈赠给了蓝天和大地；霞光犹如时光老人，倾情诉说岁月的蹉跎，让生命在彩云中展示出价值和美好。在晚风轻拂下，晚霞会充满诗意地朝大草原挥挥手，做一次轮回中的精彩谢幕。

我的朋友是个热爱生活的草原诗人和词作家，他大我几岁，创作的那首《我是一条小河》，火遍塞北江南：“没有大海的波澜壮阔，没有大江的气势磅礴，只有岁月激起的浪花朵朵，我是草原上的一条小河……”

那天，朋友望着远山下的绿野告诉我，那首歌词就是依托这片草原写就的。他当时恰逢人生低谷，一日独坐草地上，有条小河在身边悄悄流过。他迎着晚霞，在不经意间，创作的灵感上头了，灵气仿佛化作一条小河，流出了一串霞光浸润的诗行。他顿时抛却烦恼，宠辱皆忘，歌词便出现了如斯句子：“不要说道路坎坎坷坷，酸甜苦辣都是歌。”

我对朋友大发感慨：“霞光的美和草原的美是绝配。夕阳下，天空的颜色变得那般柔和，那般多彩，那般温暖，让人陡然领略到了岁月静好。”他也深有感悟：“我喜欢大草原，这里的蓝天、小河、晚霞都是我创作的源泉。”那天回到宾馆，我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这样的句子：“晚霞就是人生的秋天，犹如远方那片火红的萨日朗在燃烧。耳边回旋的马头琴音，联袂起悠扬的牧歌，轻拂起绿色的晚风，交织成生命的交响乐章……”

几年后，我再次走进霍林河畔的山地草原。我的那位朋友虽远逝了，可他那首《我是一条小河》，至今仍萦绕在我耳畔：“绕过高山，穿越大漠，征途上还有无尽的跋涉……”我依旧坐在那条小河边，倾听着河水轻轻吟唱，尽享霞光送我的温馨。我不再年轻了，因而我尤为钟情晚霞，以及霞光所带来的视觉冲击。飘动的晚霞是悠然的，散发着无拘无束的光彩。透过“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广袤原野，我竟体味到“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的格调。人生的秋天当为收获时节，落日余晖勾勒出生命的三原色。也许人一进入暮年，就格外珍惜曾经的拥有，无论岁月的风尘在脸上留下多少沧桑，也难改变那颗年轻跳动的心。

那一刻，落日与霞光共一色，绿野与小河同相依。悠悠岁月的静好，勾勒出一幅如梦如幻的诗意长卷，仿佛将整个世界都染上了温暖的色调。哦，霞光草原，一缕缕淡淡的金黄，一道道浅浅的桔红，构成了人世间的淡泊与超脱，平添了追求坦然的心态与意境。远离了尘嚣喧哗的都市，去亲吻返璞归真的大草原，人若沉浸其中，偶尔“老夫聊发少年狂”，就会惊奇地发现，那逝去的青春，依旧还没有走远。

（原载于《中国绿色时报》，并收入剑钧最新散文集《我挽春风去远方》2025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