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生最爱的就是逛旧书店,往往一入其间,便好像无数老友在期待着我良晤交谈,大有莫逆于心,相视而笑之感。
天津是工商业城市,近代图书出版业的历史文化是不能与京、沪相比的,旧书业亦然。近年随着房价的上涨,原来分散于各处的十几家旧书肆也渐渐撑不下去了,慢慢变成摊地而售,经过这几年的发展又渐成规模,较集中的分散在鼓楼北街、古文化街文化书市、三宫(天津市第三文化宫)旧书市场。离我家最近,也有暇常去的便是三宫书市。一年前,妻怀孕期间喜欢吃家门口韩国料理店的“辣炒糕条”,于书市旁的兴业里菜市场顺便买些鲜鱼水菜,周六也便有了一个上午的闲暇,逛旧书市的愿望也就得到了非凡的满足,提着菜篮逛书市,便也成了书市一景。
三宫书市位于南开区白堤路82号,原是李纯祠堂。提起李纯祠堂不得不说说庄亲王。第一代庄亲王是努尔哈赤的亲兄弟,清军入关后,庄亲王的王府就是明朝大太监刘瑾生前的住宅。第十代庄亲王载勋,出生于1856年,1879年袭庄亲王爵。义和团运动兴起后,他力主借助义和团排外,慈禧太后对外宣战,经载漪奏请,命载勋与刚毅为统率京津义和团的团练王大臣。载勋借机在府中建坛。各地义和团到北京后,先在庄亲王府挂号编伍,载勋自己也是头裹红巾,身着短衣。不久又被任命为京师步军统领,就是九门提督,悬赏捕杀洋人。八国联军进入北京,对抗洋人的指挥所----庄王府遭到破坏,大半部分被毁,只有后院得以保存。载勋更倒霉的日子在后面,及至“和议”开始,载勋被各国指为“祸首”。先是被革去官职,就近在山西蒲州(今永济)府派员管束,拟随后交宗人府发往盛京圈禁。但各国对这一处理方案并不满意,慈禧太后不得不于光绪二十六年二月二十五日(1901年2月13日)发布上谕:“已革庄亲王载勋,纵容拳匪,围攻教堂,擅出违约告示,又轻信匪言,枉杀多命,实属愚暴冥顽。着赐令自尽……”翌年正月初三(1901年2月21日),先悬白帛于载勋所居行台后的古庙内,然后宣旨。载勋告别亲眷,缠帛于颈而死。因为庄王载勋是有罪之人,其家属的各项待遇也变得十分有限,民国以后,日子更加举步维艰。李纯,字秀山,天津河东人,1874年出生在水梯子大街东兴里,一家数口以卖鱼糊口。为生计所迫,李纯15岁即入营当差,17岁被保送天津武备学堂。因其为人精明干练,毕业时以精于德国操法而留堂任教。中日甲午战争后,袁世凯在小站操练新军,李纯任教练处提调,备受青睐。不久即出任北洋陆军第六镇第十一协协统(旅长)和随营学堂监督,从此成为袁世凯的亲信。辛亥革命后,李纯在江西助袁世凯平“二次革命”,遂被委任为江西都督兼民政长。袁世凯称帝失败,李纯又被任命为江苏都督兼浦口商务督办。李纯一生两任南方省都督,生财有道,据说他的财产有1000万元之多。1914年,李纯出价20万现大洋购买了庄王府,并将王府砖瓦、梁栋编号移到天津并按原有的比例组建李纯府邸,1923年完工,气势宏伟、雕梁画栋、碧瓦朱栏,花园、拱桥、大殿、回廊一应俱全,素有“天津王府”之美誉,由于耗资巨大,惊动了袁世凯派人调查此事,李纯不得不用重金贿赂来人,迫于压力将李纯府邸改为李纯祠堂。如今李纯祠堂是中国唯一一座在外地的北京王府。
李纯祠堂的名字有些陌生,不过,提起“三宫旧书市场”,却是大名鼎鼎,天津爱书之人可能没有不熟悉的,一到周六、周日,前来淘宝寻书的人络绎不绝,这里就成为买书、卖书人的乐园,甚至不少外地卖书、买书之人也纷沓赶来。从家出发,一大早骑车赶去,5分钟路程即到。从白堤路边的高台阶走上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宽大的院落。南北相对的大殿居中而建,两侧较小的东西配房规模略小,曲折蜿蜒的回廊伸入后院深处。地面的方砖还是那么完整,有些地方由于经常被人踏过而有些发亮,四角墙边,绿油油的青苔不知何时爬上墙基。抬头观望,大殿上的绿琉璃瓦整齐地排列在屋脊之上,屋脊两端的大吻与垂兽、跑兽,安详地守卫在它们永久不变的位置上,它们忠于职守的“信念”似乎并没有随着年代的久远而略有改变。尽管各个建筑的威武气势还在,但经过多年的风雨侵蚀,许多木质结构已经开裂,露出深深的木纹,大殿外部彩绘已经风化严重,很多地方都已经痕迹全无,漆皮剥落的建筑外观让人感到一丝惆怅。但如今能在昔日环境如此清幽之王府间信步看书、淘书,也是人生一乐矣!
卖书、买书的交易就在这大殿之间宽大的院落里。靠西侧院落的几间破屋和院落一周的屋檐下是用铁皮柜子围成的所谓固定的常摊,摊子上杂乱的排放着各式书籍。院落中间则是用铺板搭的大摊,也有用破布、塑料垫成的小摊,热闹时大摊子十几家,小摊子几十家,买书、卖书人聚集着一百多人。这里什么书都有,旧的教科书、杂志、旧报纸、旧照片、旧宣纸、书画习作、旧信封……一应俱全,仿佛让人置身于历史的长河,像过眼烟云似的温习现代史的许多片断。如果有品相好的或完整的一套,便放在显眼的地方等着卖个好价钱。你可以用2元钱买到一本寻了很久的杂志,当然也有开价胡天黑地的,就是残本也视若拱璧,其实那版本并不难得。这里大多还是50年代至80年代的旧书,而且是企业、学校图书馆流散出来的,从一本本馆藏印章上就可见一斑,想想这几年国企破产、兼并、重组,学校合并颇多,这也是书贾们收书的一个主要渠道吧,他们论斤收书,按册估售,收益原也可观。这些摊主都是可怜的斯文一脉,每天搬书运书,衣着是不讲究的,不管谁站在他摊前,翻翻这本,看看那本,他绝不会怪你,而且很和善的望着你,招呼你,他们从不会对你加之白眼,因为这种冷摊,最怕摊前无人问津,摊前站着两人,纵然不买,看着他的破书,别人望着,总还以为是在谈着生意呢。在这里,你可以耐着性子,在书堆中翻,经过相当时间,也许可以翻到你中意,原来定价较高舍不得买,甚至访求多年而得不着的,自然你也许会翻得双手乌黑而了无所得,可是你不必抱怨,这正也是淘书人的乐趣,就在于平常的发现,一摊一摊的走过,翻过。
我买书很杂,没有专题,平时闲暇所看所藏之书除线装本外,大抵是中华书局、上海书店、三联书店、人民文学、北图社(原书目文献)等出版社文史类书。遇有所需之书我总爱向他们询问,有的摊主是熟知版本学的,况且他们的记忆力颇好,谁有何书,谁尚阙何书,谁预觅何书,谁不收何书,胸中都有个大概,他在收书之时早已留心,拿来时你也定会十九中肯。但极有价值之书,又售价便宜,这里是发现不了的,恐怕早拿到如今的拍卖会去了。
论起书籍版本,没有哪一位作家的著述版本比得上鲁迅著述版本采得更纷繁复杂,更具有收藏的挑战性诱惑性。耗费一生之精力财力,谁也不可能涉过鲁迅著述版本之海。正因为其难无比,才吸引了众多爱书者投身于专事搜求鲁迅版本的行列,知难而进,流连忘返。南京藏书家薛冰先生的《我的“鲁迅研究”》一文,专门谈了“我对旧版鲁迅著作的搜求”。上海藏书家倪墨炎先生著有《鲁迅与书》,所涉及的版本书均出自他的私藏。“左联”研究学者丁景唐写过一长篇《搜集鲁迅著作版本的乐趣——兼谈建立鲁迅著作版本目录学的一点设想》,更将鲁迅版本的搜求上升至版本目录学的学术高位。这些民国间的初版本,售价日昂,我是无力购买的。在“文革”浩劫期间,《鲁迅全集》被作为有严重政治问题的书籍曾一度禁止出版。1972年2月,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时,周总理原拟赠其一套《鲁迅全集》,鉴于此时已被视为“禁书”,于是改而寻觅一套珍贵的38年版《鲁迅全集》纪念本,因年代久远,几经周折,真是谈何容易!有鉴于此,人民文学出版社为解燃眉之急以适应国内外需要,曾打报告请示,并经周总理同意,在1973年重版了一次没有注释的20卷本《鲁迅全集》,全书一律改为简化字排版。这套全集除请孙用仔细校勘,改正原版错讹外,它与38年版还有两点重要不同之处:一是蔡元培原序的落款“民国二十七年六月一日”删去了;二是由于瞿秋白当时已被诬为“叛徒”,故在第四卷《伪自由书•王道诗话》的文末煞费苦心地增写一条新注,对鲁迅、瞿秋白合作的12篇杂文撰写经过作了“说明”。毋庸讳言,这是囿于当时的特殊历史条件与政治气候,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的!
上中学时,我就喜欢看语文课本中鲁迅先生写的杂文,曾有一次,在这里的小摊上看见鲁迅全集的单行本《中国小说史略》、《且介亭杂文》等几册摆放在那里,32开、平装、浅色仿木纹装饰、左上角有先生冷峻的侧身浮雕头像,草绿色宋体书名,扉页还有民国年间初版本封面图样,装帧简单又不失经典,而且售价相当便宜,仅2元1本,寻访了几个小摊,此种版本均每册1-3元(有的书贩是按书本薄厚论价的)。于是,近于疯狂的转了一个上午,访遍了院内二三十家书摊居然凑齐了鲁迅先生全集的单行本一套,其中有小说《呐喊》、《彷徨》、《故事新编》、散文集《野草》、《朝花夕拾》、杂文集《伪自由书》、《准风月谈》、《花边文学》、《坟》、《热风》、《两地书》、《二心集》、《三闲集》、《而已集》、《集外集》、《集外集拾遗》、《华盖集》、《华盖集续编》、《南腔北调集》、《且介亭杂文》、《且介亭杂文二集》、《且介亭杂文末编》、论著《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共24册,均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北京印刷厂1973年5月1版1印,品相9品,花费不过56元,心中喜悦是不言自喻的了。
还有一次在一家小摊前无意间找到了一册标名《张琏卖布》的手抄本,百十页左右,白纸、线装、半框17*17CM,毛笔蝇头小楷,间有朱笔句读,字迹隽秀,书写熟练之极,字体介于颜、赵之间,光是这一手字民国之后非书家恐不能及也,因内页有水渍,时间久远且经常翻阅颇显破旧,索价也算公允,200元,没有划价,交钱后快步走出书市。
晚上回家细细品味,是册含《苦节图》十八回全本等六出唱词,乃“同光十三绝”之一梅巧玲(梅兰芳祖父)弟子张瑞云所抄,书中钤白文“瑞云”印一方为证。张瑞云咸丰八年出生,为京剧武生演员,号蔼青,小名五十,行六,出梅巧玲之景龢堂,1870年13岁出台,为四喜部昆旦张多福之子,四喜部武旦沈定儿之外甥。内中首篇唱词是《张琏卖布》,其后还有《苦节图》、《百宝箱》、《西城弄险》、《百戏图》、《九九图》,共六出戏的唱词抄本,特别的是其中的《苦节图》又名《白玉楼》,此剧为小生、小旦唱、工并重戏,其中有折戏《挂画》可单独演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为西安正俗社看家戏之一。李正敏与靖正恭联壁合演,李正敏饰白玉楼,擅用“敏腔”苦音乱弹演唱,恭正靖饰张彦,善施折扇,用欢苦音交替的唱腔,观十四幅挂画,时惊时喜,时痴时呆,逼真至极,堪称一绝,名震三秦。1958年陕西省文化局《陕西传统剧目汇编•秦腔》第一集书录《白玉楼》本,建国后只演《挂画》一折,全本久无演出。经查陕西博物馆和北图馆存民国年间陕西省城南院门义兴堂书局石印《苦节图》四卷十七回本,民国年间西安同兴书局木刻《苦节图》十七回本,民国年间西安德华书局木刻《苦节图》十七回本, 而此册手抄是十八回全本,也应弥足珍贵了。
其实戏曲的唱词大抵可分雅、俗两类。属于历史故事、英雄人物和闺情内容的,讲究文辞雅丽;属于民间故事、传说的,语言都比较通俗流畅。《张琏卖布》是原新疆曲子剧传统古装小戏,通过一对夫妻之间的矛盾,歌颂勤劳善良、鞭鞑游手好闲。表演生动,充满情趣。如张琏的一段唱:“那一年你害娃娃,一心要吃个大南瓜……骡子驮,大车拉,拉拉扯扯到咱家,切刀切,铡刀铡,煮了一锅大南瓜……”用方言、土语,显得生活气息浓厚、生动、风趣。新疆曲子剧的道白,过去总是时而用陕西语音,时而用新疆语音,很不规范,也难以形成它的地方特色,目前也还尚在形成、完善过程中,虽有角色行当,但不完备。特点是以小生、小旦、小丑为主,其他行当为次。
俗曲的唱词是没有多大文采的,但却文丛字顺,合辙押韵(七字句和十字句)。当中当然有许多不必要的“水词”。老舍先生曾经批评过旧曲艺有许多不必要的字,如“开言有语叫张生”,“叫张生”就得了嘛,干嘛还要“开言”还“有语”呢?不行啊,不这样就凑不足七个字,而且韵也押不好,这种“水词”在唱本中比比皆是,我觉得也自成一种文理。常想一个问题,中国的戏剧俗曲的资料极为丰富,可是一直没有人认真研究过,事实上从民俗学的角度、从方言的角度、从戏曲文学的角度这里面可研究的东西很多,只是大家对于曲段多只重视曲词的文学性、时代的政治意义,对于更俚俗的不大看重罢了。
每当夕阳将下,微飔吹衣,访得久觅方得之书,挟之而归,实属人生一乐,藏书之乐,乐在声色犬马之上。可这种喜悦并不长久,李纯祠堂2007年被市政府列入保护维修单位,为防止火灾发生,已经禁止书摊售书,同好告知春节过后书贾们相继迁走,眼下也不知在何处,心下又不禁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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