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9月初,在神农架的深处,夏的盛宴已悄然步入尾声。避暑客如潮水般涌来,此刻亦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空寂的山谷与逐渐沉静的民宿,仿佛一场大梦初醒,唯余山峦默然伫立。
曾几何时,七八月间的神农架是何等喧嚣。山道上车辆蜿蜒如长龙,小镇人声鼎沸,餐馆的喧哗声直至深夜不息。城里人拖家带口,背负行囊,逃离蒸笼般的都市,来此寻求海拔二千余米赐予的清凉。他们占据着每一处观景台,每一片林间空地,将山野变成了临时的市集。高峰时数十万人涌动于此,使得这片神秘的土地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
然而秋意初临,第一阵凉风掠过山巅,那些避暑的“候鸟”便似得了什么讯号,开始收拾行囊。不过旬日之间,曾经拥挤的公路忽然宽敞起来,曾经喧闹的溪畔忽然只余流水淙淙。人去楼空,留下的只是些零碎的垃圾,和一种突如其来的寂静。
民宿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熄了。老板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望着那些紧闭的房门,计算着这个夏天的收成。他的笑容已然收起,换上了一张属于秋冬的脸孔——平静之下藏着淡淡的忧虑。夏日里忙得脚不沾地的伙计们,如今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山发愣,计议着是归家去,还是另寻活计。超市老板清点着货架,将那些未卖出的夏令商品一一撤下,堆在角落里,如同埋葬了一个季节。街市上人影稀疏,偶有本地人慢悠悠地走过,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格外清晰。
然而时序流转,八月已尽,山林开始收回它的领地。当人类的喧嚣退去,神农架恢复了本来的面目。雾气重新自由地穿行于林间,缠绕在苍劲的冷杉上,如同山神的呼吸。金丝猴群回到了往日活动的区域,从容地跳跃于枝桠之间,不再为游客的投喂而表演。溪水清冽见底,流淌声愈发明澈,仿佛在欢庆着属于自己的季节回归。深秋的红叶,寒冬的雪景,这些天地大美,原本就不是为人类准备的表演,如今终于又可以自在舒展,不为谁的目光而存在。
最先感知变化的是本地人。民宿老板老陈坐在前台,不再如月前那般忙得脚不沾地。他闲适地泡着一壶本地茶,望着门外稀疏的车流,脸上看不出悲喜。“人嘛,来了又走,年年如此。”他的话语淡然而通透,仿佛在说树叶秋天会落、春天会发那般自然。街边卖蜂蜜的山民也不再急切招揽,只是安静地守着摊子,偶尔与邻人闲聊几句,目光悠远地望向云雾缭绕的山巅。
山间的变化是细微而确切的。清晨的雾气愈发浓重,缠绕在山腰久久不散,给森林披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午后的阳光虽然依旧明亮,却已失却了盛夏的炽烈,变得温和而疏淡。晚风吹来时,人们不禁要披上一件薄外套了。溪水似乎流得更急,带着初生的凉意匆匆奔向山谷之外。
游客的形态也发生了改变。那些拖家带口、喧哗嬉闹的避暑大军已然稀少,留下来的多是真正的山野爱好者——独行的背包客、写生的画家、采集植物标本的研究者。他们不追求凉爽的气候,而是寻求与山更深层的对话。在渐渐空旷的山道上,他们的身影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成为了山的一部分。
森林恢复了往日的静谧。金丝猴群重新出现在较低海拔的地区,悠闲地觅食嬉戏,不再为频繁的人类活动所惊扰。偶尔有野猪带着幼崽穿过公路,迅速隐没在林间。清晨的鸟鸣显得格外清脆响亮,因为它们不再需要与人声车声竞争。神农架正在回归它本真的状态:一片原始而神秘的土地,而非暂时的避暑胜地。
小镇的夜市不再摩肩接踵,但反而显出一种温馨。留下的游客和本地人坐在露天餐桌旁,不急不躁地吃着晚饭,聊着闲天。话题不再是对都市生活的抱怨,而是关于山的传说、明天的徒步路线、或是单纯地欣赏夜幕中星空的明亮。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仿佛因空间的宽松而拉近了许多。
来年夏天,候鸟还会再来,热闹还会再次上演。但大山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它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已经千万年,见证着无数热闹与寂静的交替,却始终不语,保持着自身的庄严与神秘。
避暑季的尾声不像开始时那样喧闹张扬,它更像是一首渐弱音的诗,缓缓地、优雅地退场。那些离去的游客带走了炎热季节的回忆,而神农架则留下了他们的足迹与气息,慢慢消化、吸收,使之成为自己永恒故事中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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