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地球是一个奇迹
旅行|冰岛
在冰岛韦斯特曼纳群岛,8岁的埃娃·贝格琳德·古德蒙德斯多蒂尔(Eva Berglind Guðmundsdóttir),12岁的约恩·比雅基·埃里克松(Jón Bjarki Eiríksson),11岁的伊利斯·德罗芬·古德蒙德斯多蒂尔(Íris Dröfn Guðmundsdóttir)还有14岁的安东·英吉·埃里克松(Anton Ingi Eiríksson)将4只小海鹦向悬崖外抛去。
冰岛韦斯特曼纳埃亚尔镇(Vestmannaeyjabær)凌晨1:15分,23岁的艺术生哈芙迪斯·比约克·奥斯卡尔斯(Hafdis Björk Óskarsd)穿着一身运动休闲服,一头金发扎成马尾,正在攀登一座铅笔状的电线塔。那至少有8个她那么高。
哈芙迪斯·比约克·奥斯卡尔斯攀上港口灯塔,寻找一只雏海鹦。
塔顶有束灯光帮助引导船舶进港。而奥斯卡尔斯则希望,她也能在那儿找到目标,那是一只小鸟,确切来说是一只小海鹦。她方才见到一只掠过天空,像一颗针尖白的彗星,从不久前出生的崖边洞穴那儿飞了出去。她很担心。那是一只深灰色的海鹦宝宝,拥有炭色的喙和白色的肚皮。它陷入困境,落在了电线塔格栅结构的某个角落和缝隙里。
奥斯卡尔斯下来时两手空空,她但愿其他人能找到那只小鸟。
“换作别的时候,我不会那么做,”她说,“要是别人对我说:‘嘿,爬上那座塔’,我会回答他:‘不行,绝无可能,我不会去的’。但要是为了找到小海鹦,我会上去的。”
她不是八月夜晚寻找小海鹦的唯一居民——这里的人管这些幼鸟叫雏海鹦(Puffling)。群岛上的韦斯特曼纳埃亚尔镇(Vestmannaeyjabær)恰巧位于世界最大的海鹦聚居地的中心:
群岛由大约160万只北极海鹦与近4300名人类共享,后者只栖居其中一座岛屿。自人们能记得的最早的日子开始,每年夏天,上百位镇民,包括有小孩的家庭,都会在村里寻找这些任性妄为的海鹦,把它们带回家,到了早晨再把它们从悬崖上抛出去。这个时节,雏鸟的父母早已离开群岛,小家伙要是飞错了方向,没人帮忙的情况下,恐怕就飞不回大海了。
10岁的松纳·凯伦·伯基斯多蒂尔(Sunna Karen Birkisdóttir)将救助的雏海鹦抛出悬崖。
尽管在岛上数量众多,北极海鹦(Fratercula arctica)种群却依然面临危险。它们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列为易危物种,冰岛种群的处境尤为严峻,属于极危。
“冰岛种群数量在过去30年减少了一半,这是一项关键标志。”研究员、北极海鹦专家埃尔普尔·斯奈尔·汉森(Erpur Snær Hansen)说。他就住在韦斯特曼纳埃亚尔镇中心,经营着冰岛南部自然研究中心(South Iceland Nature Research Centre)。汉森说,全球40%的北极海鹦栖居冰岛,因此,本地种群数量减少对整个物种都是巨大的威胁。“如果放任事态发展……它们会灭绝的。”
当某个物种濒临灭绝,任何一点努力都会有所帮助,哪怕是微小的本地保护措施。和爬上输电线塔的奥斯卡尔斯一样,许多居民都对本地野生动物抱有一种责任感,甘愿为它们冒险——手掌鲜血淋漓,脚趾折断,还有许多无畏的壮举……镇上几乎人人都有营救故事可讲。
“你满身划痕,弄出许多伤口。时而为追某只雏海鹦扭到脚踝,还有许多别的风险,因为你想的很简单:‘哦,我不过是要抓住一只鸟’。但实际情况比说起来复杂得多,”奥斯卡尔斯说,“你得走到货箱下面,有时不得不钻入车底;有时则要往高处爬,攀上屋顶。还有人为救小鸟而跳进港湾。”
北极海鹦的困境
要知晓北极海鹦为何处境艰难,必须了解它们一年一迁徙的模式:在冰岛地区的韦斯特曼纳群岛,自夏末开始,成年北极海鹦将在海上度过八个月,它们首先前往格陵兰岛与加拿大之间的拉布拉多海(Labrador Sea),然后向南迁徙至大西洋中脊——汉森说,那里是海鸟们大快朵颐的“热门地点”。
海洋中的诸多因素都威胁着成鸟的性命。举例来说,2021年一项研究发现,过去60年间,由于海洋持续升温,北大西洋的磷虾——北极海鹦最喜欢的食物——减少了50%。没了充足的食物,许多鸟儿就此死亡。
对于早春时节成功回到韦斯特曼纳群岛繁育的成鸟,还有几个问题在等着它们及其后代。
我遇到的一些救援人员有时把他们寻找雏海鹦的巡逻活动称为“猎鹦”。这个有点讽刺的说法基于一个事实:当地仍在用带网兜的长杆猎捕海鹦充当食物。一方面,很多居民与鸟儿维持着纯粹的保护关系,另一方面,也有人既救助幼鸟,又捕猎成鸟,或以之为食。和许多文化里一样,这是一种调和了保护与传统的复杂关系。而汉森说,他认为在韦斯特曼纳,打猎是不可持续的,即便规模很小也不行。
抗住了环境变化、又从狩猎中幸存的雌性海鹦一个繁殖季在洞穴里下一颗蛋。这种洞穴的深度大约在1.2—4米,通常在尽头处转弯,阳光射不进去。小鸟孵化出壳的头六周在彻底的黑暗中度过。父母轮流喂鱼给它们吃,但随后就会离开海岛,重新踏上八个月的海上旅途。幼鸟从此就得靠自己了。
雏海鹦为什么会迷路
在韦斯特曼纳埃亚尔的白天,高耸的悬崖呈现老式明信片般的绿色,海水凶猛地拍击着悬崖边缘。但当冰岛大陆的最后一艘渡船在午夜降临前入港,小镇就恍然成了惊悚片中氛围浓郁的场景。泛光灯照在悬崖的灰色巨岩上又反射回来,港口塔楼发出红光。站在悬崖上,偶有绵羊孤独的“咩咩”叫声,伴随着港口小渔船起落的声响。
来自冰岛大陆的最后一艘渡船在午夜临近前入港。
就在这梦魇般的黑暗中,六周大的海鹦宝宝第一次离开洞穴。有夜色遮掩,小鸟得以避开掠食者的视线,然而甫一出洞,它们中很多就被镇子的基础设施和灯光弄糊涂了。“要是这儿没有城镇,它们可能只会走向海滩,仅凭自个儿跃入大海。”汉森说。但现实是,它们迷路了。
雏海鹦可能展翅高飞,多数像子弹般射向天空,只彰显着白色的腹部;最后却落入某家的花园或屋顶,大多时候落在港口附近的工业区域,在那里,它们有的分散在集装箱下——此处和洞穴一样漆黑、舒适;还有些潜入轮胎堆下方,藏在货运栈板下面,或躲入塑料箱里。这些迷失了方向、找不到海洋的小鸟被困住了,要是得不到救助,恐怕就会死掉(它们可是家猫与海鸥的最爱)。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小镇每年都动员起来,挽救小鸟的性命。
晚上11点,夕阳西沉,海鹦巡逻开始了
为了搞清楚拯救这些羽翼未丰的小鸟都需要做些什么,我与韦斯特曼纳埃亚尔镇上居民一起度过了四个夜晚。2024年,人们总共救援了3000多只北极海鹦,小镇还有一份日记账,要求每个人汇报救援情况。
账上每只获救小鸟背后都是大量艰辛的付出与无数个不眠之夜。海鹦救援并不容易。要是运气不错,你或许会在漆黑夜空中看见一个小白点,然后追踪它落在了镇上什么地方。可是之后便是一场黑暗中穿梭在工业角落和缝隙间的躲猫猫较量。
参加“雏海鹦巡逻”的第一个夜晚,我在11点出发,那时黄昏刚过。傍晚宁静的港口上,许多车辆有条不紊,缓缓行驶,就像全家开车去看圣诞灯会那样悠闲。但我意识到,大家都是来参加“雏海鹦巡逻”的。大部分车辆的后备箱都载着纸板箱,里面要么满是小北极海鹦,要么铺上了青草,等着在救援中派上用场。
36岁的英格瓦·奥恩·伯格松(Ingvar Örn Bergsson)是一名渔船船长,他穿着一件厚重的棕色冰岛羊毛衫,下身搭配牛仔裤,一头草莓金长发向后梳成细长的辫子,搭在一侧肩膀上。“自我很小的时候,我们就开一整夜车,有时候我睡在车里,”伯格森说,“到了这个季节,每一天,人们都全天候投入这件事。”他带着两位跑船伙伴的小孩一起在外面寻找小鸟,两个孩子分别是12岁的埃里克·爱德华多(Eric Eduardo)和10岁的阿尔伯特·克拉克(Albert Clark),他们已经是巡逻专家了。
36岁的英格瓦·奥恩·伯格森是一名渔船船长。在搜寻雏海鹦时,他将手电筒递给12岁的埃里克·爱德华多。
他们在港口工业区闲逛,跑过停车场,跳上集装箱顶部,还翻身上墙,仿佛正在完成手到擒来的跑酷课程。可是他们没能找到小鸟。
第二个夜晚,我跟随着维尼尔·斯卡林松(Vignir Skæringsson)。他在镇上一家北极海鹦保护中心——海洋生命基金会(Sea Life Trust)担任高级看护人。晚上10点,我就来到了他家,这样我们可以在巡逻开始前聊聊天。他9岁的小儿子乔治拥抱了我,在我们出发寻找雏海鹦前,为我拓了一个莉萝与史迪仔临时纹身贴。抵达港口时,他带着一柄手电筒跳下了父亲的车,与12岁的哥哥伊瓦尔(Ívar)一起,打亮每一处黢黑表面。
5岁的乔治·斯奈尔·维尼松(Georg Snær Vignisson)在轮胎里寻找迷路的雏海鹦。
伊瓦尔说,“雏海鹦季”比圣诞节还棒:“追着它们跑太好玩了。”他说。我指出,圣诞节你会收到礼物,还可以自己留着,海鹦宝宝却会被放飞。哪里比得过圣诞呢?他张口结舌了一小会儿,然后告诉我:“幸福感。”
那晚,在港口一间仓库房顶,伊瓦尔发现了一只雏海鹦,漆黑天幕下灯火通明的起重机映衬在背景里。“那里有只北极海鹦!”他大喊道,于是我们全都跑了过去。
12岁的伊瓦尔·斯卡林格·维尼松在一处仓库的屋顶发现了一只迷路的雏海鹦。
但那只小鸟没有跳下来,而我们没办法够到它。
这就是爬上灯塔的奥斯卡尔斯提到过的充满心碎的夜晚。此前,她也曾见到雏海鹦由于卡得地方太紧而无法获救:“这种感觉糟糕透顶。”成功救下一只则是“最让人开心的,”她说,“你会感到某种暖意……仅仅只是捧着它们。你能感受到它们的心跳,它们的呼吸,还有紧张的小小尖叫,但有个小妙招:把手放在它们脑袋上,它们就会放松下来……它们感到安全了。”
在与镇上的“雏海鹦女王”同行那晚,我第一次亲眼看到小海鹦获救。贝格琳德·西古尔达多蒂尔(Berglind Siguardsdóttir)和桑德拉·西弗·西古尔达多蒂尔(Sandra Sif Siguardsdóttir)是一对姐妹,从学着走路时就开始为雏海鹦着迷,如今她们三十多岁,各自有了小孩。因为每季都能抓到上百只小海鹦,她们在韦斯特曼纳颇有声名。
我与两姐妹俩相遇时,她们正环绕港口行驶,当晚已营救了几只小鸟。突然间,她们停了车,孩子们冲下来,全速跑向远处。有个孩子看到一只雏海鹦从天上落到停车场去了。
12岁的约恩·比雅基·埃里克松(Ívar Skæringur Vignisson)从一处小巷里走出来,抓着刚刚找到的一只幼鸟。
贝格琳德的儿子约恩今年12岁,他跑进一条长满杂草的小巷查看,然后俯下身捡起了什么。
他朝我走回来,抓着一只鸟。那只雏海鹦看上去和卡通片上的成鸟全然不同。幼鸟的喙更加纤细,呈炭灰色,没有一点这个物种的标志性色彩;它们的脸颊也不是纯白色的,而是长着偏灰的羽毛。约恩温柔地抚摸着小鸟的后颈,安抚着它。
不出5分钟,孩子们就看到了另一个白点像彗星般划过天空。他们冲刺超过集装箱,我根本追不上。然而几分钟内,他们就冷静地转了回来,带着另一只被救下的小鸟。
“它就像一只有心跳的毛绒玩具,我能感受到它在呼吸,它的肺部在扩张。”贝格琳德14岁的儿子安东(Anthon)说,“这种感觉很奇妙。我非常小心,要确保不会把它掉在地上……我现在就像它的父母。我安抚它平静下来,保护它不遇到危险。”
埃里克松解释他救下的小鸟接下来会怎样。
抓获雏海鹦,招待留宿的小鸟客人
抓到雏海鹦,你就获得了一项殊荣:担任它的一夜父母。你将它们带回家,看护在纸箱里,然后由它们自己待着——不放食物,也不放水。
第二天,北极海鹦巡逻队会把救助结果登记在网上。一些了解内情的居民,例如“雏海鹦女王”和她们的小孩,还会把小鸟送到汉森及其团队那里,为它们带上钢带脚环,以便追踪它们长大成年。这样年复一年记录下被标记鸟儿的下落有助于科学家进一步了解它们去哪儿迁徙,又怎样应对环境变化。
第三天清晨,“雏海鹦女王”与她们的孩子一起来到汉森家,走上门厅台阶,带着装满小鸟的纸箱,仿佛怀抱礼物。一张铺着花卉桌布的大餐桌上,有十几个小到️可以戴在北极海鹦脚上的迷你钢带。汉森的房子点缀着各种海鹦元素:它们出现在枕头上,融合了绘画和马赛克艺术,还出现在一面太阳捕手挂饰上,透过挂饰,你能看到远处那道青色的悬崖。
与汉森共事的北极海鹦研究员米利安·卡瓦利尔(Millian Cavalier)将钢带环绕住小鸟一只脚,用镊子轻柔地将之收紧,为它们戴好追踪环。接着,团队将小鸟放在塑料容器上,单手提着称重。汉森说,300克是不错的目标体重,但要是轻于240克,小鸟活过未来一年的几率就会降到1/5。
好在小鸟全都足够健康,我们于是动身前往悬崖,它们就要从那里被抛出去。
将雏海鹦抛出悬崖,向它们作别
驶出市中心几分钟后,长满青草的悬崖便出现在眼前,矗立在北大西洋上。海浪撞击着峭壁,风吹起我们的头发。这里就是我们与雏海鹦说再见的地方了。“它们完全就像人类的青少年,”谈及小鸟被抛向海洋的头三年,汉森说,“它们只是绕着这片区域不负责任地转来转去,周游世界。……本质上,它们正在离开未来的繁育场所。”
但是,为什么选择悬崖,而不是从海面高度抛掷呢?人们告诉我,没有严谨科学的解释,不过,风确实有助于它们启航,特别是当它们迎风起飞的时候,汉森说。有些家庭也会在附近一处小海滩上放飞它们,对于年纪最小的孩子们,这里更安全些,并且同样行得通。小镇港口则绝非选项之一,因为多年前,一次漏油事故导致很多迷途小鸟裹满油污。它们大多溺死了,没能飞起来。尽管港口现如今已经清洁了许多,但让雏海鹦由此出发寻路大海还是太艰难了,港口的食物也少得可怜。
另一方面,悬崖上更加有趣,尤其是对孩子们而言。
3岁的佛罗斯蒂·维克托松(Frosti Victorsson)在母亲达格比约特·古德布兰斯多蒂尔(Dagbjört Guðbrandsdottír)的帮助下,将一只获救的雏海鹦抛出悬崖。
3岁的佛罗斯蒂·维克托松(Frosti Victorsson)是孩童中的一位。他的父母最近刚从大陆搬到这里,在本地医院工作。这是佛罗斯蒂与妈妈一起,第一次尝试抛出小鸟。他有点踉跄,努力放飞小鸟,十分可爱,然后跌倒了。(别担心,他没事。)
接着,“雏海鹦女王”的孩子们一次抛出了四只鸟儿。
8岁的埃娃·贝格琳德·古德蒙德斯多蒂尔(Eva Berglind Guðmundsdóttir),12岁的约恩·比雅基·埃里克松(Jón Bjarki Eiríksson),11岁的伊利斯·德罗芬·古德蒙德斯多蒂尔(Íris Dröfn Guðmundsdóttir)还有14岁的安东·英吉·埃里克松(Anton Ingi Eiríksson)做好准备抛出他们营救的雏海鹦。
他们立即注意到,有一只雏海鹦没有飞向大海,反而转了回来,于是他们跑去找它落在哪里。
10分钟以后,他们带着那只小家伙回来了。桑德拉·西弗意识到,这只雏海鹦发现了一位掠食者——头顶上,一只海鸥正在盘旋,也许那就是小家伙撤退的原因。他们不想在有海鸥时放飞它。桑德拉·西弗蹲在悬崖边,雏海鹦就栖在她膝头。“它们信任我们,胜过相信自己,”她说,“它们明白(海鸥)正在等待。”
11岁的伊利斯·德罗芬·古德蒙德斯多蒂尔捧着昨晚营救的雏海鹦,对它微笑。
最后,桑德拉·西弗将受到惊吓的雏海鹦放在女儿伊利斯的肩上,鸟儿偎依了上去。11岁的伊利斯等待它躁动起来、给出准备离去的信号。但是鸟儿始终一动不动。桑德拉决定把这只吓坏了的雏海鹦带回家。在能够放飞前,她会弄来毛鳞鱼(一种外形类似沙丁鱼的小银鱼,雏海鹦能整只吞下),还会每天给它喂五次维生素B片剂。
我问伊利斯,长大后,她会不会像妈妈那样成为雏海鹦女王。“也许吧。”她咧嘴笑着说。而我忍不住觉得,命运早已做好了安排。
撰文·视频摄影:Marti Trgovich
编译:绿酒
校对:钱思琦
版式设计:钱思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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