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卡点越来越多，能让人舒服溜达的地方越来越少

图源：Sharon Cho

“无处可去”正在成为城市生活的共同困境。出门往往变成了一种带任务的行为——要么消费，要么排队，要么在人潮里消耗掉原本想要修复的心情。久而久之，城市训练我们只会以“目的”使用空间，却渐渐剥夺了人最简单的自由：随意停留。

在今天城市里，是否还有一些靠谱的公共空间，能真正回应这种“无目的停留”的需求？在2025年的三联人文城市奖公共空间奖评选中，10位初审评委独立投票，选出了五个入围项目。

这其中，景德镇陶溪川文创街区（宇宙瓷厂、陶机厂）保留厂房肌理，引入市集与新工坊，成为景漂青年的生活据点；吴阳文化站取法庙宇形制，嵌入明代古城砖，成为承载小镇文化记忆的公共场所；上生·新所二期以立体空间与植物为媒介，营造了居民和小动物共享的“社区客厅”；洛阳魏坡·新序摆脱仿古逻辑，从《清明上河图》的市井意象出发，以青年气氛唤醒空间活力；Gate M西岸梦中心则在百年水泥厂旧址上退让体量，让建筑与黄浦江重新成为朋友……

采访 | 念一

文字整理 | 吕良宸

文 | 念一沈律君

张杰：

景德镇陶溪川文创街区整体城

市设计暨重点建筑设计负责人、

全国工程勘察设计大师、清华

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北京建筑

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特聘

院长

我第一次来到景德镇的厂区，是2011年冬天。宇宙瓷厂和陶机厂已经废弃了十多年，屋顶塌陷，墙壁残缺，寒风穿过空旷的车间，像是在吹散最后的余温。上世纪五十年代建起的那些厂子，曾支撑了五万工人的生计，也构成了城市的骨架。但在国企改制之后，一切迅速崩塌。那时有人找到我，希望把厂区改造成旅游景点。我看着眼前的废墟，心里很清楚：仿古和观光都不是答案。景德镇真正需要的，不是又一个“景点”，而是一个能承载生活、让人重新安顿的地方。

一期改造，最先竣工并投入使用的，是原宇宙瓷厂片区的陶瓷工业遗产博物馆和陶溪川美术馆。我们做得很直接，先把老厂房加固，烟囱、水塘这些能留下的尽量都保留下来。2021年，它们入围了首届三联人文城市奖。一期落成后，年轻的艺术家、手工艺人开始聚过来，摆摊、卖器物、聊天，慢慢有了烟火气。

但一期带来热闹的同时，也埋下隐忧：景漂越来越多，但租金随之上涨，他们可能会被挤走；游客蜂拥而来，商业气息日渐浓重，创作氛围却有稀释的危险。我不希望这里重蹈覆辙，三五年后变成另一条千篇一律的商业街。所以在一期之后，更新也在继续推进，直到2023年，陶机厂这部分的建筑全部竣工并投入使用，宇宙瓷厂与陶机厂这两块终于连成整体。

景德镇陶溪川文创街区（宇宙瓷厂、陶机厂） / 景德镇

项目地点：江西省景德镇市珠山区

项目建成/启用时间：2023年8月

项目业主方：景德镇陶文旅集团

项目设计方：北京华清安地建筑设计有限公司、北京清华同衡规划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项目主创设计师：张杰、胡建新、刘岩、张冰冰、叶江山、于明玉、魏炜嘉

项目策划方：北京水木青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项目施工方：上海绿地建设（集团）有限公司、中国建筑一局（集团）有限公司

在这个完整的“陶溪川”，我们在空间布局上加入了更多的灰空间、台阶、连廊和广场。这样人们可以随时停下来，坐一会儿，发发呆，也为集市、表演提供了天然的场所。我们也更强调“可持续”。陶公寓就是在这样的考虑下诞生的。它是面向艺术家和手工艺人的低租金小户型，让他们能在这里扎根。因为只有留下这些人，街区才有源源不断的创意和活力。

我们把原来的翻砂车间和球磨车间改建成美术馆，并且设立了玻璃工作室。这是一个面向公众开放的空间，游客可以直接看到吹制、烧制玻璃的过程。通过玻璃艺术系的教授们，我们了解玻璃和陶瓷之间的姊妹关系，都以火为媒，而年轻人对吹制玻璃的兴趣甚至超过陶瓷拉坯。我还特地去了美国康宁玻璃艺术展览中心，回来后说服甲方：不能再把陶溪川局限在陶瓷里，而要让玻璃艺术带动更多材质的加入。最终，玻璃、木材、钢材、塑料……一整组新的材质作坊被引入，催生了新的展览与创作需求。

它以一个谦卑的姿态存在，真实和不加修饰的年代感正是吸引人的地方。我常提醒团队，不要总想着在设计里留下“签名式”的痕迹，而是要尊重厂房本身的风貌。

景德镇陶溪川文创街区（宇宙瓷厂、陶机厂）

摄影：田方方

美术馆前的那块空地，我们因地制宜做了一个广场，前方是最低处的水池，能溢洪蓄洪，也成了夏日降温的海绵节点。现在，每个季度的“陶然集”市集几乎都以此为主场。年轻人摊位排开，灯火映照着他们的作品，整个街区像一次节日，有一种自发生长的氛围。

我会在这里看到一些让我动容的场景。一对韩国夫妇，丈夫是博士，太太怀里抱着不会走路的孩子，他们就在厂房边开了一家小饭馆，日子很朴素，却有一种安定的力量。还有一位七十多岁的日本陶艺家，他的太太是英国人，曾任皇家艺术学院陶瓷系主任，他们把厂房改成三层工作室：一楼二楼摆作品和工作，三楼自己居住。每次我带客人去拜访，他们都会热情地展示作品，谈起陶瓷时眼睛闪闪发光。还有许多年轻的景漂，在夜市摆摊卖自己烧制的杯子、碗碟，一点点积累下生活的勇气，在这里结婚、生子，把陶溪川当成家。所有这些，不需要运营和策划，它们就是最自然的生活。

我常说陶溪川有两个特质。一个特点是“文绿融合”。“文”是文化与历史的传承——厂房、烟囱、水塘这样的物质遗存，工人记忆与陶瓷技艺这样的非物质传统，都在这里继续存在；“绿”，是生态和再利用。老砖瓦、老钢梁继续服役，水塘发挥着海绵功能，下雨时汇水、降温，夏日里缓解酷热。

景德镇陶溪川文创街区（宇宙瓷厂、陶机厂）

摄影：UCN

遗憾的是，当时余热循环利用还没来得及展开。陶瓷和玻璃烧制会浪费大量热能，如果能收集起来转化成供暖或用水，街区会更绿色。但我相信未来还有机会补上。

更重要的特点在于，陶溪川是“活着的”，不是摆拍的舞台，是一个真实的街区。大家白天在这里创作与学习，傍晚散步闲聊，夜晚是集市与灯火，是不同的日常叠加在一起。

你今天走进来，也许是为了看展览，也许只是散步，或者在集市和一个年轻手艺人聊聊他的作品。你能感受到这里既保存了城市的过去，又安放了当下的生活。一个旧厂区能够变成这样的场所，我觉得，它完成的不只是更新，而是一种重生。

吴林寿：

吴阳文化站主创设计师

之一、WAU建筑事务所

主持建筑师

我回到吴阳镇，本来只是为了帮父母建房子。那是2020年，没想到，这趟返乡让我接下一份改变故乡的工作。镇上的文化站站长余国强，是我的老同学，他这些年一直在民间收集碑刻、陶器、古砖，把零散的片段一点点拼起来，理出了地方的历史脉络。他找到我，说吴阳需要一个文化站来安放这些藏品。展品有了，就差空间。这让我觉得，这是值得做的事。

吴阳文化站 / 湛江

项目地点：广东省湛江市吴川市

项目建成/启用时间：2025年1月

项目委托方：吴川市吴阳镇人民政府

项目设计方：WAU建筑事务所

项目施工方：广州市恒盛建设集团有限公司

项目主创设计师：吴林寿、赵向莹

项目运营负责人：余国强

结构设计方：陈招智

室内设计方：WAU建筑事务所

景观设计方：郑亚龙

灯光设计方：深圳市一诺照明设计顾问有限公司

视觉设计方：huangyangdesign

吴阳镇有千年历史，我从小生长在这里。这里的信仰是典型的南方多神论：冼夫人、地母神、关帝庙、天后宫、土地庙、康王庙……什么都信。小时候，我最喜欢逛庙宇和宗祠。记忆最深的是吴氏大宗祠，我的小学就在里面。一个巨大的屋顶把整个场地罩住，下面临时隔出几间小教室，夏天没有空调，只有电扇。祠堂和庙宇不仅是精神寄托，也是村庄的公共空间。逢年过节，庙是归乡人的纽带；平时，村民议事、纳凉也都在这里。可以说，我的公共空间意识，就是从这些地方生长出来的。

所以在设计文化站时，我自然从这些原型出发。大屋顶、功德柱、逐级升高的台阶，这些都是从童年的经验里抽取的意象。我把钢结构屋顶和混凝土主体分开，就像祠堂里的木柱和斗拱；入口处压低檐口，像庙宇的门廊；台阶和抬升的屋面，则呼应庙宇的空间情绪。有人第一次来，还打趣说：“镇中心怎么又建了一座庙？”我觉得这是最好的注脚：建筑不是凭空造出来的，它回应了共同记忆。

我还加了两个特别的处理。一个是“风”。文化站正对通往海边的道路，夏天的海风从树木和屋顶降温后进入站内，成为最自然的通风方式。大屋顶就像一把伞，把风引进来，也让人在里面纳凉。屋顶之上，我做了一个观海台。站上去，虽然周围自建房遮住了一部分海景，但那种“登高望远”的想象还在，它承载了一点超日常的意味，就像我们南方人拜神、问天一样，是精神的寄托。

吴阳文化站

图源：WAU建筑事务所

第二个是“砖”。文化站的照壁里嵌了836块明代古城砖。它们原本属于古城墙。抗战时期，为了防止日军飞机轰炸，县长提前下令拆掉，砖就流落到民间，有的被埋起来，有的用来砌墙。为了把这些砖找回来，当地文化工作者查找遗址，走访老人，动员大家捐赠，才最终收回。那836块砖，就像一条线，把今天和过去重新连在一起。

我喜欢逛赤坎老街、庙宇，那些空间是自发生长的，有残缺、有杂乱，但也充满了生动的智慧。文化站能不能有同样的生命力？这是我最在意的。

好在落成之后，它很快就成了一个聚点。我们做过几个展览，收藏了二百多通碑文拓片，分期分主题展出了几十通碑文，理清了历史上的名人脉络；还有小林老师的漫画展，那几天每天有三千人来看。屋顶之下，偶有木偶戏、诗社朗诵、小型音乐会，有时还有书展、画展。氛围很像我小时候庙宇里的热闹，只不过换成了当代的形式。它不是刻意运营出来的，而是因为有了空间，大家自然聚了过来。

做这样一个项目并不容易。资金有限，人手不足，有时会有孤独感。文化站面积两千多平米，最初只有两个人负责维护。好在，乡亲们的热情远超想象。有人主动把挖出的古物捐出来，有活动或者展览期间，志愿者都会过来帮忙，我们还和霞街村的林氏志愿者合作，他们常常在展览时来支援。渐渐地，这个地方靠着一群人的自发力量运转起来，这种柔性的运营状态，其实正是我理想中的样子。

吴阳文化站

图源：WAU建筑事务所

我一直希望文化站能保持一种“去机构化”的姿态。传统的文化馆、博物馆往往是封闭的、带围墙的，像外来之物，与社区隔绝。我不想那样。我希望它是开放的，是和村民日常一体的：大屋顶之下，可以举办市集和演出，靠场地租赁补充资金；茶室和咖啡厅能带来一些收入；研学机构也能使用多功能厅。它依靠多样而灵活的方式维持生机，不是完全仰赖政府投入。

而在姿态上，我更希望它是“平视”的。不是设计师高高在上给出一个方案，而是大家一起完成的事情。我的同学余国强收集文物，村里人懂建造，志愿者愿意来帮忙，我只是其中一份子。我们并不是要造一个“标志性建筑”，而是让它自然地融入地方生活，就像庙宇和祠堂那样，被大家用起来，被记忆留住。

认同感是最重要的，认同感空了，一个地方也就失落了。以前提起吴阳，年轻人只会说海鲜、鸡饭。但现在，他们会自豪地说，我们有一座文化站。有些人原本嫌弃家乡，甚至想逃离，我自己也一样。但因为文化站，大家重新认识了这里。一旦人们觉得这个地方有自己的文化，有可以依靠的根基，乡村建设、地方复兴才有真正的起点。

上海万科设计团队：

上生·新所二期业主方

植物让空间有生命，社区性让人愿意留下。

上生·新所是一处“闹中取静”的地方。它在长宁新华路、愚园路、衡复三大片历史文化风貌区的交汇点。最早是一片农田，1924年建成哥伦比亚乡村俱乐部，后来变成上海生物制品研究所。功能一直在变，但地脉和空间肌理都留了下来。今天我们做的工作，就是在这段历史的基础上，延续它的生长。

很多人来到二期空间，会觉得这里像一个小型的森林公园，确实植物也是二期最突显的特征。我们希望它不仅是装饰，而是和人、和小动物都能发生联系的媒介。

上生·新所二期 / 上海

项目地点：上海市长宁区

项目建成/启用时间：2024年6月

项目业主方：上海万科

项目设计方：OVAL欧华尔顾问有限公司、上海拾集建筑设计有限公司、华东建筑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

项目主创设计师：许施瑾、徐意俊、罗程宇、刘禹辰、蔡梦雨、蒋妍、刘志远、张子怡、

蔡雨辰

上海万科设计团队：汪桦、齐威

我们把建筑退到第二个层次，让植物直接与人和其他生物对话，园区里种满杉树和蕨类，建筑外墙垂下绿植，喷雾系统在夏天带来凉意。这里有很多浆果、种子、花草以及连成片的树冠，这些植物提供了小动物们的栖息地以及足够的食物。在夜间我们刻意减少了照树灯，避免干扰鸟类的习性。现在的新所二期如果仔细观察，你会发现非常多的野生小动物在这里安家。

但只有植物还不够。我们很快意识到，真正能让一个地方成为社区的一部分，靠的是人愿意留下来。早在一期，我们就注意到来园区的人不止一类：有在园区里办公的白领，有专门来打卡的游客，而周围的居民，恰恰是最常待在这儿的一群人。于是到二期，我们就设定了一个目标——把这里打造成一个能坐得下、能待得久的地方，让它变成社区的客厅。

二期新增了五栋多层建筑和两个公共广场，总建面二万四千平米，比一期多出近两千平米的公共空间。我们采用庭院聚落式的布局，用连廊、灰空间和台阶把建筑串起来，让人能在不同层级自由穿行。

上生·新所二期

图源：OVAL欧华尔顾问有限公司

我们想把二期打造为一个“立体”的园区，无论是公共空间，景观，办公空间还是商业空间，我们都把它从竖向打开了，人们不仅可以在地面层活动，也可以到更高的楼层探索更多有意思的空间。同时，我们也在公共区域摆上了更多椅子、社交大台阶，还为商户预留了外摆的空间。很多人来了以后，会直接坐下，聊天、喝咖啡，甚至打开电脑办公。这和一期是很不一样的。

除了垂直空间，横向上，我们希望园区和周边社区真正连在一起。现在居民推着婴儿车、带着宠物都能直接进来。入口处准备了免费的宠物推车，方便养宠的家庭。园区和旁边的金地新华道之间没有围栏，只靠不同的地砖做了分界，人推着小车就能直接走过去。很多生活场景在这里自然串联，这才是真正的社区氛围。

商业业态的变化也很关键。一期刚开始的时候，商铺更多是打卡型的店铺，但不太能让人久留。经过多轮调整，现在餐饮和社交类的品牌逐渐多了，氛围不一样了。二期在一开始就吸引了一些更符合生活方式的品牌。我们很强调“前店后企”的模式，素然是最早的案例，他们在一期既开店又把办公室放在这里，带来了一整套可持续的生活方式氛围。二期里，SIGMA适马、山也郝、JUST.FOTO这些品牌也都用了类似的模式。

上生·新所二期

图源：OVAL欧华尔顾问有限公司

建筑布局和运营模式实际上是紧密相关的，一期的建筑都是一栋一栋分开的，楼与楼，店与店之间比较独立。但二期就不太一样，是把不同的建筑串联在一起，打破传统的办公空间边界，鼓励公司之间的互动，每个公司一方面有自己的私人空间，比如有自己的露台，但另一方面，不同租户之间相互又通过连廊来串联。

我们之前做过一个研究发现：几家店铺之间最好的状态应该是相互之间有互动的，而不是我来这家店消费后再去另一家。所以我们在几家店之间会放置一个小的公共空间，店和店之间是交织，穿插的，几家店可以一起玩，激发出更多有意思的交流和活动。这样一来，品牌和顾客之间的关系更紧密，不同品牌之间也能形成互动，久而久之，自然就有了社群的味道。

一个地方要真正被记住，不靠概念宣传，而是靠人愿意留下来。从2019年动工，到2024年全面开放，二期经历了好几次调整。无论是建筑细节，植物，还是运营上的问题，全都做了修改和提升，最后才有了现在上生·新所呈现出的模样。

梁井宇：

洛阳魏坡·新序主创设计师、

场域建筑主持建筑师

我常被问到一个问题：为什么魏坡新序不做成仿古街区？其实在建筑界，不做以假乱真的“仿古”早已是共识。但在市场上，这种“仿古开发”仍然被大量复制，尤其在有历史资源的地方，似乎成了一种不动脑筋，拿来就用的“标准答案”。

问得多了，我也开始反思。也许大家对“仿”的理解不同。模仿有两种，英文单词有明确区分：imitate和emulate。

洛阳魏坡·新序 / 洛阳

项目地点: 河南省洛阳市孟津区

项目建成/启用时间：2024年4月

项目业主方：华创永道

项目设计方：城市场域（北京）建筑设计咨询有限公司（建筑设计）、奥雅设计（景观设计）、徐辉设计股份有限公司（施工图设计）

项目主创设计师：梁井宇

项目设计团队：叶思宇、周源、吴璇旋、闫明永、陆诗哲、马姣姣

项目策划方：宋群×Local 本地

项目施工方：河南昱都建设工程有限公司

imitate，是机械的模仿，像滑稽演员学别人的动作，或者东施效颦，是没有思考的复制。emulate，同样是模仿，但背后是理解、欣赏和超越。建筑师学习古代，不是为了复刻，而是要在今天留下属于我们自己的痕迹。

所以，魏坡新序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仿古”当作目标。我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人们在我们营造的这个空间里，会发生什么？

场地条件其实很特殊。项目旁边的魏家坡老村的古民居保存得很好，魏氏家族有祖训，子孙后代不能卖祖宅，所以它在历次改造中都被完整保留下来，成了一个景点。而我们接手的这块地，在此之前已经被开发商改造成仿古商业街，但很快失败了。原因很简单：游客真正想看的，是旁边真实的古民居，而不是新造的“古”。

当我们介入时，房屋的产权、面积、边界都已固定，无法大拆大建。限制迫使我们换一种思路，反而成了设计的机会。

魏坡·新序

图源：场域建筑

第一次看场地，我想到的是《清明上河图》。不是画里的建筑，而是那种市井气氛：长卷铺开，人物流动，你能看到有人挑担，有人闲聊，有人过桥，每个身影都在做不同的事。那是最生动的公共空间，也是我们真正想追求的状态。

比如入口，我们把原来的仿古山门拆掉，换成了一座混凝土拱桥。桥上可以走人，桥洞下也能通行。童年的时候，我一直渴望能坐船从拱桥下穿过，但那时从没机会。今天在魏坡新序，这个体验成为现实。桥上和桥下的两股人流，就像互相观望的舞台：上面的人看下面，下面的人抬头望上去，互为风景。

我们还顺着自然地势，设计了一个露天剧场。北高南低的大台阶对着一个戏水广场，上方还有一座廊桥。三处空间的人可以同时互相对望，形成环绕感。举办活动时，观众不仅看舞台，也在看四面八方的其他观众，这种氛围像极了古希腊剧场——人、自然和戏剧融在一起。

有人说，魏坡新序有一种“古意”。我想说，这种古意不是符号化的，而是空间的古意。就像中式园林，先是曲径通幽，然后豁然开朗。那种空间的转换和意境，是跨越时代的体验。我们试图把它放进这里。

魏坡·新序

图源：场域建筑

材料上，我们用了大量裸露的混凝土。之所以不用精致的石材，是因为我们想营造一种“反购物中心”的氛围。过去几十年，商场代表着一种焦虑：明亮的大理石地面、恒温空调、奢侈品橱窗，暗示着你必须消费，必须成功。

而粗糙的混凝土恰恰相反，它没有压迫感，像一个留白的背景。博主们说这里“随手一拍就能出片”，正是因为环境不喧宾夺主，让人和物件成为焦点。它是包容的，能让人轻松地做自己。

在商业上，我们同样坚持“空间优先”的逻辑。比如一些全国连锁品牌，他们原本打算在郑州开首店，最后却选择了洛阳魏坡。他们觉得，这里的空间质感太合适了，不用拆掉繁复的装修，直接就能和产品契合。还有本地的烘焙品牌，说新鲜面包在粗粝混凝土的衬托下，反而更诱人。

好的空间自然会吸引商家和客人。很多河南“首店”愿意落地在魏坡。不是因为这里人流量有多大，而是因为他们感受到了一种别处没有的空间气质。

魏坡·新序图源：场域建筑

业态很有趣，但魏坡·新序并不是全为购物而建。年轻人来魏坡，不一定买东西，但一定愿意坐在台阶上聊天，或者只是发发呆。今天的一部分年轻人，对于大理石、空调和奢侈品，这些精致内容，已经不再向往。他们需要的是没有压力、能松弛下来的地方。

当然，现在的魏坡·新序还只是第一步，更多是一个半日游的目的地。如果要形成真正的“轻度假”模式，还需要补充住宿和办公功能。毕竟，很多人的工作已经不依赖固定办公室，他们完全可以在这样的地方办公、社交。很多“数字游民”的概念。跑到像安吉、大理的乡野寻找另一种生活。但我想问的是：为什么城市本身不能承载这样的生活？

魏坡·新序提供一种可能：我们完全可以在城市或城乡结合部，营造出让人愿意留下来的空间。它不只是乡村振兴，也不只是城市更新，它是一种对未来生活方式的探索。

柳亦春：

Gate M 西岸梦中心主创

设计师之一、大舍建筑设

计事务所创始伙人与持建

筑师、《建筑师》《建筑学

报》编委

西岸梦中心整体其实很早就开始规划，定位是商业和文化的混合业态，一方面补充黄浦江西岸的传媒港，另一方面也希望成为整个西岸沿江公共空间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里的前身是上海水泥厂，从2014年开始进入更新。等到我们介入时，项目已经历过几轮调整，需要在既有框架下重新思考和设计。正好那几年疫情带来了生活方式的改变，人们更渴望自由、开放、松弛的场所。建筑必须回应这种转变。梦中心紧贴黄浦江，如果还是传统购物中心的逻辑，就会错过机会。于是我们把公共性放在首位，想让它更开放、更友好。

Gate M 西岸梦中心 / 上海

项目名称: GATE M 西岸梦中心

项目地点: 上海市徐汇区龙腾大道2266号

项目建成/启用时间:2024年8月

项目业主方:上海西岸开发(集团)有限公司、华之门资本（HZM）

项目设计方:上海大舍建筑设计事务所(北区部分设计方)、MVRDV建筑规划事务所(南区部分设计方)、SHL建筑事务所(穹顶与西岸大剧院设计方)、HCCH合尘建筑、华建集团上海建筑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总体土建施工图设计）

项目主创设计师:柳亦春、Jacob van Rijs、Chris Hardie、钟京津

景观设计：JCFO、上海天华建筑设计有限公司

建设单位：上海梦中心创意文化发展有限公司、上海嘉之岸文化发展有限公司

施工单位：上海建工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上海绿地建设(集团)有限公司

我们最先解决的问题是体量和空间。原设计里，沿江的建筑量体过大，立面过于封闭。我们把二层以上切碎，做成小体块，打开更多江边通道，让风能穿透，让后面的人也能看到江。我们希望的，是和黄浦江做朋友，而不是去占据它。原本江和人之间隔着厂房和大楼，现在多了缝隙，人能轻松走到江边，风和光也能自由流通。

与此同时，我们用天桥和连廊把这些体量连接起来。站在桥上，你既能看到内街，也能转身望向黄浦江。人在里面穿行时，偶然会看见二层、三层的别人在走动，这种立体的偶遇，其实就是公共性的来源。

在空间体验上，我们的灵感其实来自上海那些街区记忆。我年轻时特别喜欢田子坊刚改造时的样子，那是一个自发生长的街区，小店、仓库混合在里弄里，充满活力。后来做梦中心北区时，我们希望把这种街区的尺度和趣味延续下来，但换成一个立体的方式。

在材料处理上，我们也尝试了新的拼贴。北边是丹麦建筑事务所SHL（Schmidt Hammer Lassen）改造的预均化库，南边是荷兰的建筑规划事务所MVRDV做的坡屋顶厂房改造，我们在两者之间，必须找到协调。

Gate M 西岸梦中心

图源：大舍建筑

于是我们选了带工业感的预制水泥多孔砖、穿孔铝板，也用了红色和绿色大理石。这些颜色在上海人记忆里和商业空间关系很深，比如老银行、百货大楼常用的材料。我们把原本只在建筑内部出现的质感翻到外部，让外部空间也带上了一种亲近感。灰泥和空心水泥砖，则回应了水泥厂的历史，也给未来商户留下改造的弹性。

梦中心的本质还是一个商业体。我们不断在思考商业和文化的关系。过去我自己也抗拒“商业建筑”，总觉得它意味着妥协，但后来越来越清楚，商业和文化其实是一体两面。商业建筑不等于“商业化建筑”。前者是人日常生活的重要空间，建筑师应该花很大心力去设计；后者则是单纯追逐利益，把“得房率”做到极限的大，忽视公共性。真正好的商业建筑，应该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

西岸梦中心北区就是这样的尝试。我们牺牲了一部分可租面积，留出通道、广场和天桥，把原本内部的走廊翻出来，变成开放空间。它看似不是直接产生收益的面积，但实际上吸引了更多人来，让商业整体更有活力。从开业到现在，梦中心几乎是上海最成功的商业体之一，说明这种公共性反过来促进了商业。

这也回应了当下的趋势。线上购物已经让人们不需要再去商场比价格，线下商业要吸引人，必须更接近文化空间。你看今天的购物中心，越来越像美术馆，靠策展来吸引人。梦中心的定位，其实也是在用公共性和文化性来重建商业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