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阳：贾樟柯的小城气质

原创 ECHO 回响之外江苏

汾阳，作为“贾樟柯宇宙”的起点，承载着他电影中的时代印记与“小镇气质”。漫步在这座小城，街头巷尾处处能感受到一种特定年代的质感。风流一代已成过往，人与城市的共振，在昨日与今日之间层层叠加，构成一个真实而复杂的整体。

汾阳站有点类似于共用机场的选址，位于两个小城之间，距离哪个都不近不远。出站后打车进城，沿途会经过杏花村酒厂以及中国汾酒城，那是一片巨大的城墙式建筑群，看起来像是一个酒水主题的“迪士尼乐园”。汾酒，这一地方性的品牌，在“贾樟柯宇宙”中反复出现，成为一个具有地域与文化象征意义的符号。

上图：汾阳站

下图：从火车站到汾阳城区的路上，路过中国汾酒城

我先到了贾家庄——一个位于在汾阳的城市边缘、游离于都市之外的“桃花源”。这里既是一处“文化生态景区”，也建有一个工业文化创意园。2019年，贾樟柯在此创筹建了种子影院，成为贾氏电影的一个播放基地。

与那些衣锦还乡、带着现金慰问故乡的互联网大佬不同，贾樟柯选择的是另一种回馈：不是输血，而是种下文艺的种子。在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2020）中，众多作家正是在这里展开文学研讨。这里不只承载着贾樟柯与故土的精神联结，更成为当代文学交流的真实现场。每年在这里举办的“贾家庄短片周”，成为盛开在这片乡土大地上的文艺之花。

上图：贾家庄

下图：贾街文创集市，由贾樟柯投资修建

开在贾家庄的山河故人饭店是“贾樟柯宇宙”的一个小型实体。这里供应地道的山西菜，如过油肉、小酥肉、刀削面等，不过与其说是饭店，这里更像是一个小型展厅。店内挂满了贾樟柯电影的海报，尤以获得金马奖的《山河故人》最多。饭店陈列着大量贾樟柯与赵涛的剧照、合影、奖项纪念物等，金马奖奖杯被摆在最显眼的入口处，成为影迷打卡的焦点。

山河故人饭店中悬挂的《山河故人》电影海报

贾家庄融合了工业遗产、民俗文化街、商业街区和游乐场等多种元素，以混搭的方式成为乡村振兴的一种样板。那些沉重的时代情绪，仿佛也在这里悄然消散了。这里吸引了大量文艺青年前来打卡。

在这里，仿佛能看到三晋大地的一个缩影：山西在文艺青年心中的意象，仿佛是一组要素的拼图：有距离感、迟滞感、凝滞的气息，以及自我沉溺，同时与主流审美之间存在某种程度上的割裂，这种意象混杂而喧嚣。在“东北文艺复兴”被广泛关注之前，三晋大地衰退的工矿业地带，就已经开始发出了文艺交响。

贾家庄的一处角落。汾酒也是经常出现在贾樟柯电影中的一个文化标识。

汾阳城是一个很小的“地方”。在巴西导演沃尔特·塞勒斯于2014拍摄的纪录片《汾阳小子贾樟柯》中，贾樟柯站在汾阳的城墙前，坦言自己年少时被困在此处：“自己没有机会去看外面的世界，那种禁锢感给了我很大的孤独感”。然而，当他真正走出这里的时候，才会意识到，“离开故乡才能认识故乡”。在他去欧洲参加影展的时候说“北京是一个巨大的汾阳，而巴黎是另一个北京”。

将近年关，小城却没有想象中的喧嚣。在继续前往汾阳城区的出租车上，我又回顾了许知远在2006年造访汾阳时写的《汾阳的烟尘》：“这座小城总是被各种声音包围着……与噪音相伴随的是永远无法消退的尘土……人们在尘土里、噪音里呼吸、行走、交谈，相爱、迷惘……汾阳总是被这种突然到来的潮流所裹挟，一些时候是幸运的，更多时候它则是迷惘的。墙上的标语还未消退，淘金热潮就已到来。”

汾阳街景

新世纪第一个十年，经历了一场地产的狂飙，城市的财富得以迅速积累和扩张。如今的小城则显得平淡而安静。路上可以看到许多庙宇、老宅和小巷，与许知远当年到访时城市大兴土木、拆旧建新的景象不同。曾经的大潮迅猛涌来，如今却又完全褪去。许多古迹依然残留，有的经历过拆除又被复建，成为一种循环的游戏。走进老城区，黑漆漆的小巷里，残雪脏兮兮的。小巷背后是耸立的高楼，与巷子里的老旧院落形成鲜明对比。这些景象让我脑海中关于小城市与乡村的记忆交织起来，并逐渐模糊。

我最早在大学里看到贾樟柯的电影时，立刻感受到那种来自家乡临省的熟悉感。虽然被山川阻隔的山西保留着与“山河四省”其他地区全然不同的方言，但出现在电影中的那些城市与人物的气质，一再让我想起自己在家乡、在北方各地的经历。我曾经看到和感受到的景象和情绪，都在他的电影中一再浮现。

上图：老城的小巷子

下图：老旧街巷背后是拔地而起的高楼

汾阳是贾樟柯无数电影的拍摄地，城市像一个真实存在的露天片场。多部影片中都出现过汾阳的街景、建筑和地标。这里不仅是贾樟柯的故乡，也是支撑他电影美学和社会观察的重要土壤。让贾樟柯声名鹊起的《小武》取景于汾阳城关老城区。男主角小武时常一个人，偶尔和情人或朋友一起，穿行在老城的街道，穿过商业街、电影院、录像厅、小巷和旧楼。

在《站台》中，赵涛在那段伴随歌曲《是否》的独舞之后，骑车穿过尘土飞扬的街巷。四牌楼东是影片里崔明亮背坐在自行车后座的背景，也是电影海报的场景。院落门口“为人民服务”的几个大字如今依旧在。正对着指挥街的基督教堂，也是《山河故人》中反复出现的重要地标。在贾樟柯的新片《风流一代》中，关于汾阳的描写虽然不多，但片名“风流一代”源于上世纪80年代流行一时的抒情诗《风流歌》，这首诗也曾在《站台》中，由汾阳县文工团集体朗诵。

上图：电影《小武》中的汾阳县城，上世纪90年代

下图：电影《站台》海报的拍摄地

街道已不复当年尘土飞扬的模样。我在城市的角落里，试图寻回贾樟柯作品中的文脉与底色。他曾在文章中提到，自己年少时经常沉迷于那些曾充斥着暴力的电子游戏厅和录像厅，如今这些场馆都被养生馆、生活体验馆、电商专卖店等所取代。

贾樟柯早期电影中所呈现的城市，体现了粗粝、狂野又充满机遇的“淘金时代”的时代气质。那个时代充满矛盾，也充满张力。但随后的年代里，市场经济的力量渗透到每一个角落，不确定性的增强与对金钱的单一崇拜，使人们愈发依赖固有的思维路径，而随之而来的则是稳定、精致与平庸。

如今，时代已经转向“小确幸”的日常。在纪录片《汾阳小子贾樟柯》结尾，随着贾樟柯与朋友们举杯相庆，导演适时地插入了“东边我的美人啊，西边黄河流”的歌声——那是属于他的青年时代，一个充满英雄气概与大流动的时代。再对比当下，背景音乐恐怕只能换成“没什么大愿望，没有什么事要赶”了。

电影《山河故人》中出现的基督教堂

经历了快速的经济增长、大规模的城市建设之后，当下正处于一个拐点时期。小镇青年们还未来得及真正成长，便已提前面对中年的困顿与压力。时间被极度压缩，新的叙事正在构建，但人们或许需要从心理层面去重新适应。进入体制内，成为当代年轻人的理想选择。外向的张望、冒险与变化，逐渐转变为内向的依赖与归属。旧观念崩塌后，是持续的磨合，这种磨合不仅是社会结构的，也是一种漂泊不定的内心状态。流动性，是过去几十年城镇化剧变的体现。而作为农耕文明的继承者，我们对不确定性天然地抗拒，却又不得不义无反顾地投入这场时代的洪流之中。我们一方面渴望确定性，一方面又不得不在流动中寻找位置——这或许正是焦虑的根源所在。

去往文峰塔的路上

我搭上一辆前往文峰塔的公交车，窗外弥漫着北方冬季特有的沉沉灰霾——你分不清那是雾气，还是雾霾，不同于许知远笔下那种带有质感的“烟尘”，更像是一种无言的沉默。

意外的是，这里的公交车竟是免费的。让我仿佛感受到地方财政寒冬中的一丝暖意。我和司机聊起煤老板的传说。我说，07、08年的时候，我还在北京，彼时房价刚刚起飞，坊间常说有山西煤老板一口气买下整栋楼。我认识的一些北京本地人对此颇有怨言。但司机却笑了：“哪有几个煤老板？我们这儿满街都不是有钱人。”或许，曾经的汾阳确有三个版本：煤老板的汾阳，贾樟柯电影中的汾阳，以及普通人真实生活的汾阳。三者叠加，是否就是“真实”？或许真实是不可触达的，真正的叙述往往处于空缺。

老城区的报恩寺

文峰塔下，是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残雪未融。天气阴冷，深蓝的天幕压得很低，就要贴上大地。电影《山河故人》结尾处，赵涛一个人来到此处，伴随着飘落的雪花孤独起舞。我曾在网上看到有不少网友来此打卡模仿。而现在，只有几个十来岁的当地孩子站在一个小土坡上，远远望着塔身，在寒风中嬉戏打闹。无论如何，一个时代过去了。汾阳目睹了一场轮回的开始与结束。上一代的小镇青年们，在时代大潮的潮起潮落中，内心充满了焦灼与对抗。这些即将长大的新一代小镇青年们，又会经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