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吴立南
去城里是我人生的第一个梦想。
我的老家在祯旺港,青田县境内,山高,路远,谷深。由于靠近丽水,我们这里所说的“去城里”指的就是去丽水。丽水又名莲城,是处州府所在地。过去,乡亲们都选在初八、十八、廿八这三天去丽水大水门赶集。
老家去丽水直线距离最近的是走山路,翻过两座高山就到丽水地界。这条路显然陡峭绵长。绕岭而上,又盘山而下。当年,红军挺进师一部和江南区武工队在丽青边区打游击走的应该就是这条路。我哥说,年轻时走这条路去丽水赶集,一天回不了家,途中要在丽青边界山顶上借宿。山上有个村庄叫颜宅,我村有位远房婶婶的娘家就在这里。我初中的一位化学老师姓颜,也是这里人。村里出过好几位红军烈士。
走水路得花钱。出祯旺港,到瓯江坐船,逆水而上,可直接到达城南大水门。为了省几个钱,上辈人去丽水都沿江岸走,到丽水城东厦河村过渡,从行春门进城。猪行、米行、百货行,都在大水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这里还是丽水城最热闹的农贸集市。我曾经跟着大人来过一两次,坐车进城,回家挑着猪仔不大方便,只好坐船了。大水门外大埠头上密匝匝的竖着一排儿桅杆,挤着一溜“行船”。木板船在江水的冲撞中摇晃着,耐心地等候着匆匆忙忙的人们。船老大好多是祯埠人,大家都面熟,来往都照应过,都有个面子人情在,所以坐哪条船,也基本上事前都说好的。大家采购好货物,赶紧在城边摊点上吃了中饭,在约定的时间内上船,沿瓯江顺流而下,至洪埠大堰背靠岸。这样省时,夜黑的时候可以到家。
我第一次去丽水已有十三四岁,记得那年读初二。这么大了,本可以靠双腿进城。为了图快,我们还是选择了汽车。那时330国道路况很差,班车也少,更没有现在的私家车、出租车。我们坐汽车都赶早班车。落后了,就等到十一点半。候车的人多,很难挤得上。最后一班就是三点半的两厢“扫地车”,意思是最多的乘客也都把你载去。只是没有座位。这倒没有关系,当天能到丽水就行。不过一天也白白地耗在路上了,还不如走路快。
赶早班车,得鸡鸣起床。吃过早餐,等到天有点放白,举着火把下了石岭,天正好开亮。到丽水也就上午九点差不多,有大半天的时间可以逛街。
当时丽水城没有现今这般繁华。汽车站在丽阳街上,靠丽阳门,又脏又乱。路边有卖冰汽水的,摆烟摊的。两个玻璃水箱,一个装着绿水,一个装着黄水。我知道黄水是桔子水,绿水是什么饮料就搞不清楚了。出了车站,我们小孩先得喝一杯,甜甜的,凉凉的。
半条中山街是当时丽水城最热闹的商业街。从丽阳门到梅山脚,中间被一幢房子给拦腰截断了。街上有电影院、新华书店、百货大楼,也有旅馆饭店。靠丽阳门头上有丽水饭店,靠继光街的十字路口有新兴面馆,是不是这个名称,也记不清了,但我们确实在这店里吃过面条,喝过啤酒。
中午,吃了一碗面条,大人就带我们去逛万象山公园。它在解放街西头,大门变了,但位置没有变。山不高,上面有红鲤池塘、九曲桥和八角亭,有石马石将军,还有烈士陵园和纪念碑。四十年了,这些都没变。在万象山上我看到最稀奇的还是毛竹亭、树皮亭。我们老家习以为常的东西竟然有这么大的用处,倒是给了我很大启发。公园里有两株镇园宝树——老铁树,黑黑的铁色长臂,古朴笨拙,装腔作势地长在一个临江的小屋子前。屋子里有照相馆,拍的是黑白照片。我们每个人就在铁树旁以最时尚的姿态摆拍留影。
第一次来丽水运气挺好的,正好碰到丽水电影院里放映《红楼梦》。大人们也好奇,竟也愿意花钱去抢购那张特贵的电影票。他们跟我一样,从未看过古装电影。我们坐在第一排,靠银幕太近,人影都变了形,一场电影看下来,也分不出其中的男女,看不懂里面的章节。总归是见了稀奇,回家就有了吹牛的话题。
这次来城里,住在姑夫家里。他本来也是我老家祯旺村人,是木匠,后来在城里做木工时间长了,就变成了城里人。姑夫的家在梅山脚绅弄,三间两层的木房,独门独院。我们都很羡慕他有这样一栋宽敞的房子。
第二天,大人们去大水门集市里办正事了,买农具,捉小猪,或者其他一些事情。总之,吃过午饭,我们就得坐船回家。船到大堰背靠岸,步行十里到毛村大姐家歇歇脚,吃了点心,到家正好赶上吃晚饭。
长大之后,独自前往丽水,我就不再去姑夫家里蹭饭借宿了。我喜欢自在,喜欢一个人去万象山逛公园,尽管就那么一个老样子。我还要去新华书店,每次总要买上一两本新书。我觉得,这两个地方是丽水的地标,是我心目中城市文明的象征。
我一直都这样走着,几乎到了迷恋的地步。当然还有医院——当年的丽水地区医院——现在的丽水市中心医院,我们乡下人进城的另一个缘由就是看病。
至今想起,丽水城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也就是这三个地方。这三个地方给了我人生深远的启迪:新华书店帮我打开了梦想的大门,万象山公园让我体验到城市的文明,地区医院使我感受到城乡存在难以愈合的差异。
也意想不到,丽水城成了我人生中的一座终极地标。这说起来或许是我的宿命。我的老家吴宅村吴氏族谱中记载,我的祖先就住在丽水城行春门外,也就是现在的厦河门外。我师专毕业后,在腊口铁资中学(原为章村区中学)任教了十一年,后经过青田县城,未满两年就来到了丽水,住在厦河门丽华新村。
在这之前我已在这里住了十余年。厦河门的居民大多以种菜为生。我屋前有一片菜园地,冬去春来,终年翠绿,郁郁葱葱。菜园那边就是丽水中学校园,围墙内一片葱茏的古树绿荫如盖,粗壮的枝条从墙顶上高高地向外伸展开来,为龙门岭撑开了一爿清凉的天空。我敬仰这种高大茂盛的古树林,它是庇护人类的神明。置身于其中,在安静的血液流淌中体验到一种深邃的感动。那是一种温馨、浪漫的情怀。为了感受它,我从围墙外的龙门龙走进了校园。
2009年,丽水中学从龙门岭搬迁到白云山南麓,我的家也搬到了城北。从1991年买房定居算起,我在丽水城已经住了三十年。但是第一个十年虽然家在丽水,但我的工作还在青田,自我感觉完全是一个客居他他乡的外地人,一直与这个城市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2001年我正式调入丽水中学,这才慢慢感觉到自己有了根基。丽水是我有生以来居住最久的地方。我用了三十年的磨合期,与这座城市终于心有灵犀,心领神会。
撇开读书的岁月,我内心安定的有两个时间段。第一阶段是在青田浮弋教书的十一年,初出茅庐,思想单纯,不知天高地厚,也不好高骛远,欣欣然沉醉在瓯江边的小院一隅,在三尺讲台上求得快乐。那时候,母亲还住在老家,乡村的农业社会形态仍在继续,灵魂的根须还深埋在老家的土壤里。第二阶段是在2001年之后,经过世纪之初前十年的挣扎和蜕变,我的灵魂飞离了荒芜的故土,停留在丽水这座城里。除了有房有单位,最重要的是有了自己的人脉。我不再彷徨。我的灵魂开始在这座城市生根发芽。我成了这座城市里的一株草,一滴水珠,一粒灰尘。
此心安处是吾乡。
走过一段人生历程,陪伴我的除了我的亲戚朋友之外,还有文学。如果没有文学,我不知道会怎样过下来。文学陪伴我走过丽水的山山水水,城乡村镇,古道老街,培育了我情感和认知,丰富了我的思想和人生,安慰我孤寂的心灵。在探望前进的道路时,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丽水。
决定把后半生托付给城东一隅,灵魂也有了安放的地方,这座城市便成了我的家乡,所以,丽水就成了我的丽水。把先先后后所有的有关丽水的山水城乡散记整理成书,谓之为乡土散文集,取了一个非常情绪化的书名,即《我的丽水我的家》,思之良久,又改名为《在丽水》。
说起这个书名,是为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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