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掖东仓
徐淑敏
金色的阳光洒在甘州大地上,东仓巷里人来人往,锣鼓声声,戏音袅袅。今天,“张掖东仓”正式揭牌开放了。午饭过后,喧嚣未散,我和家人穿过税亭街市场,走向那片熟悉又陌生的院落。这条曾弥漫着油盐酱醋气息的市井小巷,藏着我六年的光阴记忆。
2004年到2010年,整整六年,我从阳台望出去,总能看见东仓那一排斑驳低垂的青灰屋脊。它藏身于错综复杂的民居深处,像一位被时光遗忘的落魄贵族,虽残破不堪,却仍存一丝倔强的尊严。每日穿行于市场的喧嚷之间,一拐进文庙巷,世界仿佛骤然安静下来。巷北头,道德观的飞檐与东仓高耸的院墙共同撑起一片凝滞的天空。那时的文庙巷、东仓巷虽已不复“文化气息浓郁”的旧日荣光,但脚下的青石板、墙角的苔痕,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陈年木香,仍在低声诉说一段不同于叫卖声的悠长故事。
然而,正如我曾忧心的那样,“快速的城市化”像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马路拓宽了,一些完整的院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些不伦不类的搭建。传统街巷的肌理,在这种“因陋就简”的改造中,一点点被磨平、被稀释。那种感觉,如同看着一位老者的面容被生硬地涂上不合时宜的脂粉,既失了本色,又未得新颜,只余下一种尴尬的苍凉。2023年11月,当我看到那份世行贷款重新改建东仓的招标公告时,与其说是欣喜,不如说是长舒一口气——它终于等来了被郑重对待的一天。也正是预见到周边必将迎来一番大动干戈的拆迁与建设,我们才下决心在润泉湖畔买了新房,搬离了这生活六年的故地。那是一场告别,也是一份寄托:愿它在阵痛之后,能真正获得新生。
不知不觉,我和女儿已悄然站在东仓大门口。这是我与东仓最私密的一次对话。我想见的不是盛装迎宾的新东仓,而是那个曾与我共度六年晨昏、在柴米油盐中沉默伫立的老邻居,在经历漫长沉睡后初醒的模样。我没有急于进入建筑内部,而是沿着外围缓缓行走,像一位谨慎的医生,聆听一位大病初愈的老友的脉搏。
我最先感受到的是“景观绿化工程”带来的秩序与生机。两万多平方米的土地被重新梳理,原本杂乱的道路与空地,化作开阔平整的广场。路面不再坑洼泥泞,也不是冰冷水泥,新修的步道透着温润气息,温柔地引导着人们的脚步。五百多平方米的绿地虽不广阔,却恰到好处地点缀其间,新栽的花草在秋阳下娇嫩而充满希望。六十多米的花池、坐凳、六个休闲石凳……这些从冰冷公告中跳脱出的数字,已化为实实在在的休憩空间。我注意到那“文化花厢”与“解说景墙”,它们将成为沉静的讲述者,向来者细述东仓的前世今生。
广场上,十余座泥塑铜铸的农人静默如诗。他们躬身扶犁,扬鞭驱牛,挥镰收割,举连枷打场。每一道肌肉的线条都绷着汗水,每一个姿态都凝着四季。时光在此定格,六百年前的艰辛与智慧,透过沉甸甸的质感扑面而来,与身后静立的古老粮仓无言对话。
四个茅草亭成为点睛之笔,以质朴的田园意趣,柔化了历史建筑的庄重感,暗示着这里不仅是瞻仰之地,更是可融入日常生活的公共空间。这场改造,并未追求咄咄逼人的“崭新”,而是在竭力恢复一种被破坏已久的“完整”与“雅致”。
我的目光最终投向建筑本身——“建筑屋面及外立面改造工程”。三千多平方米的屋面,两千多平方米的墙体,这些庞大数字背后,是无数个精雕细琢的日夜。东仓的古建筑群,屋顶黛瓦被重新捡拾铺砌,整齐如鱼鳞,在阳光下泛着沉稳光泽;那些斑驳脱落的墙体,经细致修复,破损砖石被小心替换,风化部分得以加固,虽仍可见岁月刻痕,却不再颓唐危殆,而是一种洗尽铅华后的从容与健朗。这是一种“修旧如旧”的智慧,非为将其伪装成未经风霜的少年,而是最大限度保留其历史年轮与记忆质感,赋予其延续生命的力量。
最令我宽慰的,是“室内展陈工程”的定位。四千多平方米的布展面积,被明确设定在“离文物本体较远”的区域。这意味着,改造者清醒地意识到:保护永远是第一位的。那些承载数百年重量的梁柱、砖石、础基,需要的是敬畏般的呵护,而非过度干预的打扰。新的功能——非遗文创展示、历史叙事呈现——被巧妙安置于周边或新建空间中,与文物本体保持着一种敬而远之的和谐。这并非疏离,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对话与共生——让古老的归于沉静,让活跃的在其周围焕发生机。这正是保护与发展共进的精髓所在:不是将历史冻结为僵硬标本,也不是为发展撕扯得面目全非,而是在划定清晰保护红线后,为其寻找一条能融入当代生活的、可持续的“活态”路径。
没有拥挤的人群,没有喧天的锣鼓,此刻的东仓,安宁而祥和。我仿佛听见时间流淌的两种声音:一种深沉,来自修复后的古建内部,是木头的呼吸,是砖石的沉吟,诉说着百年的风雨沧桑;另一种轻盈,来自新铺的广场、新绿的草芽,以及即将在此展开的关于文化传承与创新的未来叙事。
揭牌仪式后的展厅全部开放,竟是这样安静。喧嚣渐息,人群散去,我牵着女儿的手踏进展厅,脚步不由得放轻了。这午后的静谧,仿佛是盛宴散场后,主人家才得以显露的真性情。偶尔碰到了税亭街市场居住的两个老邻居,嘘寒问暖,大家拍照合影留念。
女儿对墙上的老照片好奇,踮着脚,用小小的指头点着那些她无法想象的岁月。而我,却在这崭新的展陈中,与一段极其熟悉的文字不期而遇。那是我查阅过《甘州府志》的关于明粮仓的史料,此刻被精心安排在展板上,像一位沉默多年的老者,终于开始向每一个路过的人,清晰地道出自己的身世。
“妈妈,这是什么字?”女儿指着“廒房”问我。我俯下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那段被柔和灯光照亮的历史:张掖东仓,旧名甘州仓,始建于明朝洪武二十五年,由甘肃都督宋晟督建。它是全国唯一一处年代最久、面积最大、保存最为完好且仍在使用的明至清代军需粮仓。632年的光阴,就这般凝练于几行文字之间。
我领着女儿走到那座巨大的沙盘模型前。通过简介,我知道了九座廒房,共五十四间,静静地陈列其上,总占地四千六百多平方米的恢弘,此刻尽收眼底。女儿睁大了眼睛,试图理解这个庞大的数字背后,是一个王朝如何经略河西的雄心和智慧。
我的目光掠过沙盘上精巧的屋顶与墙体结构说明,那些我曾惊叹的“设计科学、布局精巧”,原来都有着古老的名称与功用。防潮、防鼠、防霉、防虫,甚至通风、抗震……这不再是我凭窗遥望时感受到的模糊的“倔强尊严”,而是先民们用砖石木料写就的、实实在在的生存哲学。它被誉为“河西地区保存最完整的明代粮仓”,这称号此刻听来,不再是一个空洞的名号,而是与眼前这修葺一新的庞大建筑群血脉相连的灵魂。
在室外,我感受的是它整体的气韵与环境的蜕变;在室内,我才真正触摸到它跳动了六百多年的心脏。展览将历史的纵深与建筑的细节一一剖开,温和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没有喧哗的解说,只有实物、图片与文字在静静对话。女儿在互动屏幕前答题;我则站在一幅图片前,久久凝视,试图找寻我心中那一个个不解的答案。
游客确实不多,这让我们得以从容地在一件件展品前停留。这感觉奇妙极了,仿佛我们母女二人,成了这初生展厅的第一批倾听者。改造者确如我所愿,践行了“保护第一位”的承诺。这些知识被如此巧妙、尊重地织入展陈,它们没有惊扰文物本体的沉眠,而是像在一位安详老者身旁,轻轻翻开一本相册,为来访者细说从头。
当我们从最后一间展厅走出,重回秋日阳光下,那片崭新的广场显得格外开阔。女儿在空旷的地上奔跑,惊起几只麻雀。我回头望去,东仓的青灰屋脊在蓝天下勾勒出沉稳的线条。它既承载着洪武二十五年的风霜,也沐浴着今日午后的暖阳。历史的厚重与当下的生机,并非割裂,而是在这精心修复的空间里,达成了一种深沉的和谐。
于我而言,这静观,或许更有意义。我看到了变化之下那份对历史的温情与敬意,看到了推土机与脚手架背后,一种试图让时间的两种温度——古老的厚重与新时代的活力——在此握手言和的努力。我听见了,东仓的第一次呼吸,深沉而平稳。它不仅回响在古老的梁柱之间,也萦绕在这崭新的、充满讲述欲望的展厅里。而我和女儿,成了这历史性呼吸的见证者。
当我转身离去,太阳正热烈地抚过东仓的屋脊。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谓文化传承,并非固守残垣断壁,也不是推倒重来;它是让一座老建筑既能安放岁月的重量,又能听见时代的脚步。东仓正在尝试一种和解——过去与现在在此相遇,厚重与轻盈在此交融。
(作者简介:徐淑敏,笔名,追梦人,高级教师。甘州区朗诵协会理事,甘州区作协会员,喜欢读书和写作,爱好书法与朗诵,有几篇论文发表于《甘肃教育》《中学生作文指导》《甘州教育》等杂志,部分散文发表于《黑河水》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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