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奔腾、雪山陡峭,远方带给世人的精神力量从来不可小觑。国庆假期临近,这一次,我们不再搜寻“附近”,一起去远方,找寻内心深处的自己。
G219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公路,全程2万里。西藏段是它最闪耀的华彩,它是壮美的风景走廊,拥有世界最高的山峰珠穆朗玛峰,最深的峡谷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有亘古的冰川,纯净的夜空和自由奔跑的野生动物。它也是斑斓而厚重的文化长廊,东亚、南亚、中亚、西亚的多元文明在这里彼此碰撞交融。
这是一部常看常新的藏地百科全书,作为一个10多次进藏的超级自驾发烧友,每次来我都有新的收获,这次也不例外。
离开日喀则时,客栈老板娘问我,这次去哪?其实我并没有特别明确的路线。我单人单车出行,通常是机动性大于计划性的。不过我还是打算先往西走,去年去札达的支普齐未果,总归有点不甘心。而在此之前,我想再看一眼冷布岗日。
▌正三角形的冈底斯山脉国王峰,静默地矗立于天际。
说到冈底斯山脉,人们最熟悉的是它的主峰——位于阿里地区普兰县海拔6656米的冈仁波齐峰。然而,冈底斯山脉的最高峰,位于日喀则仲巴县境内海拔7095米的冷布岗日却罕为人知。
冷布岗日,藏语意为“大臣”,它旁边还有一座名为“国王”的雪山——海拔6530米的普拉喜琼。
▌羌塘国家级保护区,一群雌性藏羚羊在雪山前奔跑。©姜帆
2020年8月的一天,我从萨嘎县城出发,准备一探普拉喜琼和冷布岗日。
在G219行驶几十公里后,我拐上县乡道,过如角乡继续往北。从一个经幡处,雪山露出白亮一角,仿佛发出召唤。越往前,砂石路越崎岖难行,海拔升到5500多米时,车终于开到山脚下,冰雕玉砌的普拉喜琼出现在眼前。它峰型完美,呈正三角形,但体量不大,这使它看上去又远又冷,抽离于尘世,像一位隐逸的神祇。
离开普拉喜琼国王峰继续向北,路过一个喷涌的热泉,水流很大,汇成一条小河,热气蒸腾,散发着硫黄气息。
之前看卫星图,发现国王峰和热泉之间有条牧民小道,沿着它向东北方向走能穿越到仲巴县布多乡,从那边看冷布岗日北坡,再转过来看西坡。可遍寻网络,也没见有人这么走过。我进村向牧民询问这条道能不能走通,得到的回答都是“很危险”“会迷路”“会陷车”。我只好原路返回G219,到拉藏乡北边去看冷布岗日。冷布岗日的西坡也是近乎完美的三角形,7000+的伟岸身形,仿佛一座雄伟的冰金字塔,美中不足的是,只能看到侧影。
▌冷布岗日西坡风景,仿佛仙境跃然眼前。 | ©姚宇萱
2022年夏天来西藏,我还是对那条穿越萨嘎—仲巴的牧民道和冷布岗日北坡念念不忘。刚好那年干旱,我壮着胆子单人单车上路了。路确实很烂,搓板路,大坑,小坑,碎石,没完没了的颠簸,暴土狼烟。中途过了五六条河,虽然雨季涨了水,但幸好河不太宽,也不算深,全部涉水通过了。最后算是比较顺利地抵达了仲巴县布多乡,穿越成功了!
那条路海拔多在5500米以上。说是牧民道,没碰到一个牧人,野生动物倒很多,是几个县交界处无村庄无信号的无人区。车一直沿左手边一排仿佛触手可及的雪山行进,冷布岗日北坡、西坡各个角度渐次展现。
和普拉喜琼海外仙山般的缥缈气质不同,冷布岗日身形更高、更宽、更有筋骨和富于力量感,雄浑大气的风度更像一位掌管人间事务的神。它由普拉喜琼、康布鲁等众多6000米以上山峰拱卫,被101条冰川组成的冰川群簇拥,山脚下,冰舌末端还有若干个漂亮的冰川湖。冰川湖那种特有的颜色像是在绿松石色里加了点灰调,沉静而极寒,正像这片冰雪世界的调性:不含有生命,却是生命的前奏。
很多人疑惑冷布岗日比冈仁波齐高,为什么冈底斯主峰却不是它?除了文化宗教因素外,或许可以用地处偏僻、人烟稀少、不为人知来解释。随着道路改善、汽车普及,这两年国王峰大臣峰名头渐响,国王峰甚至都成网红打卡点了。
天还没亮,我便起床,这一天要去雅鲁藏布江源头杰玛央宗冰川,又是辛苦的一天,得好好吃顿早餐,于是直奔口口香饭店。这家店是四川人开的,米粉做得好,我每次来仲巴都会去吃一碗。
一进门老板娘就认出了我:“哎呀,你又来了,坐嘛坐嘛!”不一会儿,一碗牛肉粉端了上来。这时进来几个盛装的藏族男女,屋里顿时热闹起来。老板说:“今天县里有个自治区60年大庆演讲比赛,他们是去参赛的。”“是名嘴大赛海选!”一个化了舞台妆的盛装女孩用汉话接过话题说道。我赶紧吃了几口,准备跟着他们去会场看看。
演讲开始了,选手们有用普通话的,讲身边发生的变化,生活越来越好这类内容,但是藏语演讲就听不懂了。时候不早了,我离开仲巴县城上了G219,往阿里方向驶去。
国道在喜马拉雅和冈底斯之间向西延伸,满载的货车、长途和旅游大巴、工程皮卡、摩托车、农用三轮、自行车,磕长头的当地人和他们的拖车,徒步者和他们的手推车,还有牛、羊,甚至乌鸦都来一起共享国道。这儿的乌鸦身材高大,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像个大佬,也不怕人,是懂自己在藏文化中的神鸟的地位的。
▌《219国道上的藏野驴》2025年5月12日拍摄于日喀则市仲巴县帕羊镇布琼村。©胡友文
路过千年历史的帕羊古镇,传说格萨尔王曾在这里牧羊屯兵。帕羊的意思是“中间宽广”,准确描述了这里的地形。自古通往阿里的路都是要道,朝圣、转山、商旅、征伐,都把帕羊当作最重要的驿站,所以帕羊镇也是阿里门户。
这一带路边出现了片片沙丘,蓝天、金沙、白云和大地上变幻的黑色云影,像大笔触高明度大色块涂抹的油画。可雪域高原哪来的沙漠?原来,是江源区特殊的水文和平坦而“中间宽广”的宽谷地形,以及干寒气候的共同作用形成了这些沙丘。G219仲巴段或远或近都有当却藏布(雅鲁藏布江)随行,它的源头,正是仲巴县境内喜马拉雅山脉北麓的杰玛央宗冰川。
▌通往杰玛央宗冰川的砂土路。©姚宇萱
杰玛央宗在仲巴和普兰交界处。我决定从普兰一侧进入,离冰川更近。在马攸木检查站之前,我离开G219拐上一条土路,这是条近道,车少景美。
远方雄伟的雪山,两旁广阔的草原,不时看到天真的藏野驴和优雅的黑颈鹤。还遇到两只狼,我停下来拍它们,它们看了看我却没有停步,双方有点井水不犯河水的默契。几十公里土路走走停停,路虽烂,却悠闲惬意。
▌杰玛央宗冰川脚下冰碛湖附近的滩涂,盐碱和沙化的痕迹。|©姚宇萱
地上出现斑驳的盐碱了,冰川已越来越近。这一带海拔均在5000米以上,地形平坦开阔,沙地、浅滩、湿地交错,河床、河滩及山坡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石头。石头是冰川裹挟下来的,冰川融化退缩后,石头就留在了那里。每次见到这种场景,都感觉大洪水时代刚刚结束。
▌杰玛央宗,雅鲁藏布江源头。 | ©姚宇萱
我继续试探着往前开,距冰川尾部一公里许,地面已湿如烂泥,还有浅浅的水洼,这是冰碛湖的边缘了。
最终,在离冰川还有一小段距离时我停下车,起飞无人机,用空中鸟瞰代替了与杰玛央宗的近距离亲近。不禁感慨,这是雅鲁藏布江正源啊,我无数次见过雅鲁藏布江的宽广和汹涌,不承想,这冰川融水聚成的清浅的、发辫一样交织缠绕的杰玛央宗,就是这条高原大江、中国最高长河最初的样子,她从这里出发,纳百川奔向海洋。
▌南迦巴瓦山下的雅鲁藏布江,蜿蜒曲折,将壮美的高原景色串联起来。
离开冰川,返回到热杰布错附近,我拐上一条与G219大致平行的柏油路继续西行。这条新路离国境更近,海拔更高,路上一辆车都没有,甚至没有放牧的痕迹。路南是一排高低错落的雪山,中间也有几个山口,那边就是尼泊尔了。有一座山脑袋平平的,山尖儿像是给削掉了一样,我笑称它是“砍头山”。
这些山峰虽高大,但在地图上连名字都没有。我原来以为,可能是因为喜马拉雅高大的山峰太多而轮不到给它们命名吧,直到有一天我顿悟,不对,是因为这里没有人居住,缺少的是那个给山峰命名的人。
▌纳木那尼峰前的藏野驴。
继续西行,渐渐有牛、羊、帐篷出现,一会儿,6656米的冈仁波齐出现在视野中,接着是冈仁波齐南边7694米的纳木纳尼峰。再过一会儿,圣湖玛旁雍错东岸出现在眼前。我从孤寂的世界边缘来到了“世界的中心”。
▌冈仁波齐(藏语:གངས་རིན་པོ་ཆེ་),被意为“雪山宝贝”。 | ©姜帆
普兰,巴嘎镇,“冈仁波齐大本营”建在G219国道边,里边停车区、餐厅、客房、药店、邮局、土特产店、罐装氧气、冰美式、虫草和牦牛绒衫一应俱全。
在这里,抬头就能看到冈仁波齐。此刻,它巨大浑圆的白色峰顶在夕阳下泛着金光,而它周围那些深色的山峰则保持谦卑的高度,仿佛莲座烘托着尊者。冈仁波齐被藏传佛教、印度教、本教和耆那教奉为“世界的中心”,接受着国内外信徒的朝拜。游客们则被告知,冈仁波齐是四大神山之首,万山之王,玛旁雍错是三大圣湖之首,不可战胜。但对外地人来说这些可不那么容易理解。
▌阿里博物馆一角,无时无刻不传递着在地文化。 | ©胡友文
山南是藏民族发祥地,有西藏的第一块田第一座宫殿和寺院,但在吐蕃崛起于雅砻河谷之前,西部的阿里高原和藏北高原就存在着一个强大的部落集团——象雄。他们有文字,创立了本教,建立了古象雄国。阿里、那曲等古象雄地方,也是藏民族及其文化的源头之一。
▌经幡与古老唐卡,承载着千年的智慧与祝福。 | ©胡友文
7世纪,鼎盛期的吐蕃帝国征服了象雄王国,松赞干布统一了雪域高原各部。9世纪,吐蕃帝国陷入分裂,末代赞普(君王)朗达玛的曾孙吉德尼玛衮王子向西流亡,在象雄故地建立了政权,从此这块象雄土地始称“阿里”,意为“领地”。后来吉德尼玛衮将土地分给三个儿子,发展成拉达克王国、普兰王国和古格王国,这就是“阿里三围”。
这次西迁,延续了吐蕃王室和吐蕃文化的血脉,为灭佛运动后佛法凋零的卫藏地区接受来自阿里及印度高僧的佛教传播做好了准备,阿里,成为后弘期佛法的起源地。冈仁波齐在藏传佛教典籍中被认为是世界中心,阿里受尊崇,正因为它们是精神力量的重要源头。
▌阿里札达县土林地貌。 | ©胡友文
车过噶尔县门士乡,从这里可以离开G219,沿象泉河往西去卡尔东遗址、古如江寺本教寺院和札达县境内的穹窿银城遗址,感受古象雄文明的片段。
西藏是中国边陲,阿里又是西藏边陲。行署驻地,也是噶尔县驻地狮泉河镇,距拉萨直线距离1200多公里,日落比北京晚两个多小时。伴随一路壮丽的日落,晚10点钟,夜幕终于降临了,狮泉河到了。
▌狮泉河纵贯阿里城区。 | ©胡友文
狮泉河啊,大城市!风尘仆仆的旅行者一头扎进久违的城市,洗头洗澡洗衣服,洗去爱车厚厚的征尘,早晨睡到自然醒,然后上街购物、吃火锅、加油、保养车。晚上或许还像当地人那样找个朗玛厅,要上一听拉萨啤酒,听听欢快的藏语歌。旅途中需要这样的停顿,停下,享受一刻城市的舒适和安宁。天天住城里时觉得城市是水泥牢笼,但当你走进从不惯着谁的荒野,才觉得城市简直像个溺爱的母亲。
▌玛旁雍错湖畔的新能源之光。 | ©胡友文
狮泉河是座年轻的城市,始建于20世纪60年代,得名于穿城而过的森格藏布,藏语意思是“狮子口河”。森格藏布发源于冈仁波齐以北革吉县境内与普兰县交界处克巴列的冰川湖,进入噶尔县后从扎西岗乡流入克什米尔,改称印度河,最终在巴基斯坦流进阿拉伯海。
▌古格王国遗址建筑共有房屋洞窟300余处、佛塔(高10余米)3座、寺庙4座、殿堂2间及地下暗道2条,分上、中、下三层,依次为王宫、寺庙和民居。 | ©胡友文
冈仁波齐、玛旁雍错一带,还是另外几条亚洲大河的发源地——朗钦藏布,象泉河,象雄文明摇篮和古格王国的哺育者,发源于普兰县巴嘎乡毒庆拉(土青拉)山峰南麓的冰碛湖。它从噶尔县穿过阿伊拉日居山脉进入札达县,穿过土林和喜马拉雅山,在底雅乡什布奇流入印度喜马偕尔邦,最终汇入印度河。
马甲藏布,孔雀河,发源于普兰县境内喜马拉雅山脉古真拉北方的冰川。印度洋的水汽给孔雀河谷带来充沛的降水,使普兰成为阿里少有的适于农耕的区域。孔雀河在斜尔瓦流入尼泊尔,称作卡尔纳利河,最终汇入恒河,流进孟加拉湾。
当却藏布,马泉河,雅鲁藏布江。从仲巴县杰马央宗冰川一路向东,在墨脱县巴昔卡流入印度,称为布拉马普特拉河,进入孟加拉称作贾木纳河,此后与恒河在下游共用一段河道,形成恒河-布拉马普特拉河水系,注入孟加拉湾。
这就是阿里四大圣河。圣湖玛旁雍错被高原居民称为“世界江河之母”,与青藏高原是亚洲水塔、中华水塔的科学描述不谋而合。这几条国际河流都来自阿里高原以冈仁波齐、玛旁雍错为代表的雪山冰湖,百折千回流进南方海洋,所过之处,喂养草原、牛羊、青稞和人民,孕育部落、国家、村庄和城镇。有河就有人,有人就有路,也就有了文明。说冈仁波齐和阿里是精神力量的重要来源,也是以它们作为江河之源为基础的:太阳、土地、水,化成了糌粑和酥油,带来幸福和光明。
▌冈仁波齐日出,陡峭的山体与积雪形成反射,带来日照金山般耀眼夺目的效果。 | ©姜帆
为什么冈仁波齐被称作世界中心?翻书上网也能找到个或权威或似是而非的答案,但我觉得,自己都不理解的东西很难说服别人。在出门看世界之前,世界是僵硬的知识,不完整的地图,破碎和人云亦云的别人的感受。不亲眼看看河流如何诞生、它遇到的阻挡、凌空其上的桥梁,没见过它灌溉的田园、养育的子民,就无法理解那块土地长出来的诗歌、神话和哲学。不了解这方人们的生活状态,就无法理解他们的精神世界,也就无法理解他们对待世界的方式。在这片高原,我看隐匿的风景,走人迹罕至的路,行过数十万里,才敢说或许自己能稍微理解这个问题,也许这就是旅行的意义。
▌普兰县科伽村一位妇女穿戴着传统“孔雀服”。 | ©姜帆
2024年11月9日,普兰县科伽村的一位妇女在准备穿戴着传统“孔雀服”。
在西藏最后一个重镇休整完毕后,大部分人回拉萨,极少部分人往东北方向去走大北线、中北线,还有一些人北上去新疆。但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是在“回”——至此,里程已过半,心态上这里已是尽头,地图和导航上,再往前都是空白。
▌阿里地区札达县札达土林的高原野马、野骆驼。 | ©胡友文
我则回到G219,走一段后下道拐小路,去探访一些G219的末梢。今年我又去了一次楚鲁松杰。札达县楚鲁松杰乡,距拉萨2000余公里,因位置极为偏僻、气候恶劣、没有交通和通信而隔绝于世。现在进出楚鲁松杰的路铺了柏油,但还是很难走,要翻越5765米的波博山垭口。
边境地区有特殊管控,我已走到了允许到的最远的地方,稍微弥补了一点上次的遗憾。科伽、萨让、底雅、楚鲁松杰、支普齐、典角等地的见闻,让我对阿里作为不同文化交汇路口的特殊地位有了实感。有时,你以为某个点是终点是末端是犄角旮旯了,但加大飞行高度,拉远镜头,扩大视野,说不定会发现在另一个坐标系中,那个点反而成了中心,而中心则成了边缘。
作为一个经常在路上的人,我越发觉得,人类最伟大的建筑,并不是宫殿、皇陵、教堂,不是金字塔、界碑、纪念碑,而是纵横在大地上的道路。
从古至今那些伟大的路,波斯御道、罗马大道、秦驰道、丝绸之路、乳香之路、圣地亚哥朝圣之路、坎宁牧道、泛美公路、史迪威公路、阿巴拉契亚小径、川藏公路……这些伟大的人类造物,像河流一样遍布大地,血管一样供养着肌体,描摹着土地、山川、历史和人们心灵的迂回。有因河流干涸而消亡的古国,也有因路而兴起发达的城邦,这就是道路存在的意义,是探路者的伟大,是筑路者的伟大,也是行路者的伟大。所以,让我们出发吧,在路上,勇敢的人一定会得到奖赏。
编辑|Lili、Kiki
文|姚宇萱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以上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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