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建霞
车入临朐九山镇,平原渐次收束,山势如青黛屏风层层叠起,便是著名的黑松林了。
万顷浓绿泼天而来。山风裹挟着松针的清气,穿透车窗,竟似有实体般撞在脸上。那气息凛冽而醇厚,仿佛大地深处封存千年的呼吸,一朝被松针挑破,便汹涌而出。九山镇黑松林地处潍坊、淄博、临沂三市的交汇地带,20世纪50年代,这里封山育林取得了显著成果,两次得到了国务院的表彰,今日一看,果然实至名归。
松林沿着峰峦的脊骨铺展,墨色深深浅浅,如同巨人以饱蘸浓墨的巨笔在天地间肆意挥洒。下车时,一阵松香扑面而来。这香气不似花香那般甜腻,也不似草香那般青涩,而是一种带着木质清冽的芬芳,让人不禁想起老屋里的樟木箱,或是书架上泛黄的书页。深深吸了一口气,竟觉得胸中浊气为之一清。
阳光筛过密匝的松针,被切割成碎金,斑驳地洒在积满陈年松针的小径上。脚下松软,每一步都踏在腐殖层上,发出细微的断裂声,那是松林自身骨骼的轻响。山涧的水声从不远处传来,像一串银铃在风中摇曳。循声奔去,松林之间豁然出现一个大峡谷,河床上,一溪清泉自高处欢快地奔流而下,随地势蜿蜒盘屈,在自由奔跑行进中,奏出一路动人的乐章,水极清澈,可见河底的石上附着的薄薄青苔,在随着水流摇摆。我蹲下身,掬一捧水洗脸,凉意顿时沁入肌肤。
上流传来潺潺的水声,无孔不入地浸润着听觉,如无数冰弦在幽谷里弹拨。循着声音上行,一块巨大的椭圆石头,被芦荻和不知名的植物包围着,只见“弥河源头”四个字鲜明而又显眼。这林海莽莽,确乎当得起“天然氧吧”之名——每一次呼吸,都似饮下大山的甘露,肺腑为之澄澈。
溪上青青草,山巅郁郁松。这无边的松海,并非天赐的洪荒遗存。20世纪50年代,九山的山岭尚是荒瘠的土地,风过处黄土蔽日。1951年起,九山镇宋家王庄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宋法钧等党员干部带领宋家王庄群众在荒山秃岭安营扎寨,开展治山绿化活动。苦战七年,在九座山头上植树造林16000亩,成活率达98%。世居于此的人们,肩挑树苗,手执镐锄,在贫瘠的山梁上一寸寸植入绿色的信仰。
1957年,宋家王庄农业生产合作社被国务院授予“绿化造林模范生产合作社”称号,1959年,宋家王庄生产大队又被国务院授予“绿化祖国,实现大地园林化”锦旗,国家林业部还奖励了一辆“跃进”牌卡车。这是临朐县最早的一辆载重货车。后来,这辆卡车为山下的淌水崖水库建设贡献了力量。
20世纪70年代初期,松林遭受了松毛虫的严重侵害,导致大量松树变得光秃秃。幸亏省林业厅采取了措施,租借了空军的飞机进行喷洒药物灭虫,这才使得黑松林得以保存下来。十年,二十年,三代人的青丝熬成白发,荒山才终于被这深沉的墨绿彻底驯服,成就今日这万顷苍碧之海。人力所及,竟能生发出如此浩瀚的生命力,这本身就是一曲无言的史诗。
林深处怪石嶙峋,大块的石头经过时间的打磨,圆润自然,默然昭示着更为古老的地质时间。顺着文友张克奇的指点,才发现明光崖上拔地参天的三尊巨石,果真无论从哪个角度审视,都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姿态气象,从侧面看像三位对弈的老者,正面观之又似三炷高香。
最奇的是云石沟的云石,鬼斧神工般矗立,宽仅六米,却高达百余米,石壁光洁如镜。晴日里,它如一块巨大的青铜镜面,反射天光云影,熠熠生辉;待到云雾弥漫或阴雨将至,石面竟会渗出奇异的水汽,湿润如泪。这石,阅尽了多少花开花落,人聚人散?它沉默的肌理里,是否也蚀刻着比松林年轮更幽深的沧桑?石不语,人唯有在它永恒的静穆前,感知自身的渺小与倏忽。
生命的喧嚣在寂静中潜行。有动物身影倏忽掠过,定睛看去,竟是一只火红的狐狸,大摇大摆地从林间穿过。它丝毫不怕人,反而停下来打量了我几眼,眼神中透着狡黠,让我想起《聊斋》里那些会幻化人形的狐仙。远处有山鸡的叫声不时从树林里传出。林深之处,鸟鸣声此起彼伏,清脆悦耳,仿佛大自然的乐章,让人心旷神怡。偶尔,一两只松鼠在树枝间跳跃,它们灵动的身影在林间穿梭,为这片静谧的森林增添了几分生气。而地面上,各种小动物或觅食,或嬉戏,展现出一幅幅生动的自然画卷。
这片茂密的林子里,鸟类种类繁多,色彩斑斓。有的鸟儿羽毛鲜艳,如同穿着华丽衣裳的舞者,在林间翩翩起舞;有的则鸣声婉转,如同歌唱家一般,用歌声诉说着黑松林的故事。它们或栖息于枝头,或翱翔于蓝天,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兽类也同样在这片森林中繁衍生息。除了松鼠,或许还有狡猾的狐狸、机敏的兔子,以及偶尔出没的野猪和狼等。它们在这片土地上,遵循着自然的法则,与这片森林共同呼吸,共同生长。这片林子,不仅是人类的乐园,更是这些生灵的家园。
多年来,人迹并未惊扰这原始的律动,反而以一种奇特的谦卑,为它们保留了洪荒的乐园。文明与野性,在此达成微妙的平衡。
松涛深处,豁然嵌着一泓碧玉——淌水崖水库。坝体如长虹卧波,由无数规整的巨石层层咬合垒砌而成,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被叹为“世界石砌连拱第一坝”。上世纪70年代的火红岁月里,三万双手臂在此挥舞。号子声震山谷,汗水浸透山岩。五年血汗,筋骨与意志共同浇铸,终使狂野的山洪俯首,化为碧波粼粼。它不仅是工程杰作,更是一个炽热纪念碑。如今湖水映着松影,温柔得让人几乎忘却了当年开山裂石的雷霆之音。
我沿着湖畔行走,水面将挺拔的黑松、嶙峋的山岩与天空的流云一同纳入它澄澈的镜面。松影在水中摇曳,比岸上的实体更添几分幽邃。这水,是山洪的转世,是汗水的结晶,如今又成了松林灵秀的眉眼。库中的流水蜿蜒而去,滋养下游万顷良田。自然与人力,在此刻的湖光山色中,达成了无声的和解与共融。
夏日的斜阳将长长的树影拖曳在林地上,如同大地展开的墨色卷轴。松涛声渐起,由远及近,由低至高,如万壑奔雷,又如深沉的叹息。这涛声里,我恍惚听见了岁月深处的回响——那是镐头撞击山岩的铿锵,是抬石号子粗粝的呐喊,是树苗植入泥土时细微的破裂声,是无数脚步踩过山径的沙沙声。那些模糊的身影,那些被山风烈日雕刻过的面孔,那些将青春与热望深深楔入这片山石的生命,他们的骨血,化作了松树的年轮;他们的汗水,渗入了水库的微澜;他们的魂魄,在这永不止息的松涛里,与山风共舞,与日月同光。
人改造山河,山河亦重塑人。黑松林的存在本身,便是对生命韧性最雄辩的诠释。它起于荒芜,成于人力,最终又超越了人力,成为一片自在呼吸、庇护万灵的天地。它昭示着,当一代代人以一种近乎愚公的坚韧向荒山索要绿色,向洪水索要安宁时,他们所创造的,远非一片风景,而是一种与山川共存的生存哲学,一种融入大地血脉的永恒精神。
暮色渐浓,松林化为一片深沉的墨海。归途中,衣襟间松香萦绕不去,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抚摸古老石壁的粗粝触感。回首望去,那万顷松涛在渐浓的夜色中沉默如渊。它像一个巨大的容器,盛满了山的记忆,水的历程,人的故事,以及所有在时间激流中沉浮不灭的生之渴望。
黑松林,这临朐大地上蓬勃的绿色心脏,它的每一次搏动,都是对光阴深处那些无名创造者最深沉的回响与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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