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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对两个挑夫时时小心提防。
又用了六天时间走了160公里,抵达喜马拉雅山中的土窟泽村,长官名叫施巴·哈尔克曼,仰赖吉雅喇嘛的介绍,我得以借住在他家。
一两天后,吉雅喇嘛指派的仆从觉得接下来的路我应该可以应付得来,就告辞回去了。
我听说三个月前西藏地方当局派了五名士兵,在村子往北通往罗州的那条小路上开始设哨把守,外国人或形迹可疑的一概不予放行。
传言说其实不单单是这条路,任何一条可以通行的小路都有士兵把守。
我悄悄打听,知道确实如此,看来似乎想从这里入藏也是不可能。
这时,村子里来了一位法号色拉迦仓(慧幢)的蒙古博士(格西), 不时过来找我谈天,他很有学问,教出家人学习经文之外,还是个不挂牌的医生。
一天晚上,两个挑夫喝了酒之后,两个人吵闹中露出流氓本性,吵到不可开交分别跟我说绝不会与对方共事。
我于是顺水推舟,给了他们每人一笔报酬,请他们自谋生路去了。
我也送了老太太一些零用钱和哈达,请她自己上路。
按我的既定计划,现在应该马上出发去羌塘高原,可是事情没那么简单,也没有退路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慧幢格西常找我聊天,他不仅佛学造诣深厚,也很有文学修养。
我们约定我跟他前往他所驻锡的罗州查蓝地方,向他介绍汉传佛教,他则教我藏传佛教和文学的知识。
途中我们还顺道参拜了圣地秋米·加查,此地梵文名为“穆库提纳特” (Mukutinath)。
“穆库提纳特”意思是“收藏首级之地”,据说是安置摩诃提婆首级的地方,是印度教中备受尊崇的著名圣地,印度教徒和佛教徒都视之为灵迹。
取名百泉,顾名思义就是说从一百个泉眼流出一百条河流。
这一带还因萨拉·昧巴儿(土中出火)、秋喇·昧巴儿(水中出火)、多喇·昧巴儿(石中出火)的景观而闻名。
我很好奇,走走看看,只见在岩石之间一个约高0.6米、宽0.3米的地方有一泓清泉,水面稍高处有一方石穴,火苗就从中喷出,正好贴着水面燃烧。
难怪人们会以为火苗是从泉水里面烧起来的。
另外两处景观也是如此,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不可思议,从这一带的山形来看,附近很可能是古代火山的喷火口。
对面积雪地带还有一座往昔火山口模样的池子,而且这里的岩石属于火山熔岩,和一般岩石不同。
参拜过圣地后,我们下山,走到一条叫歌利恒河(Kaliganga/Kali Gandaki) 的河岸,并在那里过夜。
隔天我们沿河而上。
河底铺满细沙,由于河水不深,我们就骑在马上过河。
没想到马才走几步就陷下去了,泥沙深及马腹,我和格西赶紧跳下马背,他跟我说即使救不了马,至少也得拿回行李。
我赶忙脱掉衣服,去旁边山上搬来块大石头,扔在马身边。
方便拿行李时踏脚。
马以为我是要打它,非常惊惶。
当我又抛下一块大石头,发出“轰”的一声巨响时,它突然用力一蹬,冲上了对岸。
然后我和格西联手,用石块铺在河里为他的坐骑铺了一条通道,等我们两人两骑顺利抵达对岸,已经是三四个小时后了。
晚上我们在萨玛尔(意为“红土”)村投宿。
第二天继续北行。
土窟泽之后的山区植被多是松、杉之类,但再往上,就逐渐变成比较高大的常绿针叶树种杜松,许多高达四米甚至六米,此外就只有一些灌木了。
走了二十多公里雪路后,我们到达小村落基伦,除了满村的柳树,没有什么与别处不同的景观。
这里已经是藏族居住区,没有尼泊尔人,因此屋顶上到处飘扬着印有木版真言咒语的白色风马旗。
凡有藏人的地方,即使只是搭个帐篷,也必定有风马旗迎风招展。
过了村子后,在雪山中继续往北,天很快就黑了。
月下深谷杜松成林,回响着杜鹃美妙的啼声。
行脚雪山宿孤月
天空寂寞杜鹃啼
当晚我们在福泉村投宿,天亮后继续向北走了十六公里,远远望见我们的目的地查蓝村。
这里距羌塘高原步行还用不着一整天。
这一带已和羌塘高原一样荒凉,山峦起伏,却一棵树也见不到。
抵达查蓝是在五月中旬,正好是麦收季节。
村子坐落在东西十八公里、南北宽不过六公里的高原上,四周雪山环绕,雪峰由西面缓缓延伸向东边的谷地。
源自雪峰的溪水顺着坡度流下,绕过查蓝村,往南方雪峰蜿蜒而去,这就是歌利恒河的上游。
另外还有一个村子,离河岸很远,它的一部分是稍稍隆起的高地,上面有罗州酋长的城堡——廓尔喀族统一尼泊尔之前,罗州是独立的领地。
那里有一座寺庙,这个寺庙属于西藏旧教当举派,比城堡要大很多,典型的西藏风格,正方形石造大经堂,外面漆成红色。
僧人住的白色石屋就紧邻大经堂。
而那些大大小小的居民房子,就错落在城堡和寺庙西侧的平地上,大概有三十家左右。
2
我们终于结束雪山之行,来到一个开阔平野的入口处。
这里建有一座门楼,倒不是用于军事方面,而是为了村民佛教节庆,祭奠神明的需要,他们还相信,门楼可以将凶神疫鬼等秽物挡在村外。
门楼与日本传统的门楼相仿,两侧并没有高墙延伸出去,而是一座门坊。
门扉高七米多,堆砌与其相当的石质建筑。
穿过门楼再走两公里就是查蓝村了。
我跟随格西走进一间较大的屋子,这是村长家。
有十四五个人等着迎接我们,好像早知道我们会来一样。
不管是在西藏还是在这里,稍讲究的人家都设有佛堂。
供佛以外,就是用来招待到访喇嘛。
因为在这一带,喇嘛是最尊贵的客人,在日常居所招待自己最尊敬的客人恐有亵渎,所以佛堂很有必要。
比起他们自己的住家佛堂要严谨华美得多。
一般在佛坛旁会设有藏经处,有的人家将经卷置于佛像中,表示对这些经卷也像对佛陀一样恭敬供养,以求功德。
我们常说,所谓临济三乘十二分教,如果不能领会其义理,那经卷也就形同一堆废纸。
但似乎藏人并不这么认为,理解与否,都应对佛法极尽尊崇,这种观念已经深深植根在他们脑子里了。
我被安置住在佛堂,格西就住在我对面一间独立小屋里,有一个仆役专门照料我们两人的饮食起居。
村长名叫聂尔巴·塔波,为人温和亲切,他夫人不幸早逝,留下两个女儿,大的大概二十二三岁,小的才约摸十七八岁,都非常勤劳能干,我们到那里时,她们正带领一群男女忙着农活。
入夜后,村民欢聚一堂,载歌载舞,中间还穿插着“摩尼讲”,这种活动相当于日本的“念佛讲”或“观音讲”,就是由喇嘛摩尼(僧宝) 为大众宣讲高僧故事或崇尚佛法的国王行迹,这是村民们最喜爱的活动。
和别处一样,这里的藏民也没有好的卫生习惯,甚至比拉萨府居民更脏。
那里的人还会不时洗个澡,而这边,只看到他们洗过两次澡,而且说是洗澡,充其量也只是洗洗脸、擦擦脖子。
他们的身体总是油光黑亮,其实如果好好清洗一番,他们好些人是很白净的,但是如果让自己变得干净清爽,是会遭到讥笑的,会被认为是不正经的人。
他们擤完鼻涕,会用同一只手擦碗给你倒茶,你要是觉得恶心想推辞,他们会很不高兴,所以只有勉强喝下。
有时我实在无法忍受,就偷偷把茶杯或碗拿去洗了再用。
我必须习惯他们的卫生习惯,否则后来就没法在西藏生活。
我每天上午都去格西那上三个小时的课,那些东西学起来可并不轻松,我得提前预习,课后还要认真复习。
下午的三小时功课比较轻松,是学习修辞学(文法)或作文,有时我们会互相讨论一下。
这一带的居民笃信莲华生所传佛法,没有一个尊奉新教。
格西说莲华生是佛的化身。
格西本来是一名清静无垢的格鲁派僧侣,在色拉寺的最高教育机构里钻研修行了二十年,才获颁格西名号,可惜为了一个女人而犯戒,不能见容于蒙古,也无法留在拉萨才流落到这个山村来。
村民说他和几个不洁的妇人有染,但他的确非常博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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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修辞学上的争执,慧幢格西有时非常生气,一怒之下拒绝给我讲课,说:“你根本是个外道,是来破坏西藏佛法的魔障,不管你出多少钱,我也不会教导这样一个魔障。”
然后两三天都不理我,我也不理他,好在蒙古人的脾气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总是他先开口:“哎呀,上次的事想想您也有几分道理啊,我的看法好像有点错误呢。不是要上课吗?”
我就顺水推舟说:“那就有劳您了。”
于是课又重新开始。
讲授无着菩萨的论部时,格西说着说着就斩钉截铁地下结论说: “无着菩萨所论就是最上乘的佛法了,没有比这更精深的了。”
我说:“并不如此,无着菩萨固然了不起,但仍旧比不上龙树菩萨的中道论啊。”
将我主张的理由讲解给他听,他说:“你这明明是在侮辱藏传佛教,因为无着菩萨在西藏是非常尊贵的。当然龙树菩萨也同样尊贵,可是说无着菩萨的佛法层次较低简直在侮辱藏传佛教嘛。我要修理你这个恶魔王!”
说着右手拿起夹经帙用的木板,左手抓着我胸部的衣服,往我头上打过来。
我大笑失声。
他愣了一下把夹经板条稍稍放下,但仍紧紧抓着我的衣服。
我就跟他说:“满口无着佛法,心里还有那么多执著,不是很矛盾吗?”
格西像被这句话重重撞了一下,抓着我的手也松开了,只是咬牙切齿,脸色好一阵子难看。
我所遇到的蒙古人多半易怒,教我很伤脑筋。
这让我充分理解到发怒实在是很糟糕的行为,以致日后养成忍辱的功夫。
我们就这样每天上六个钟点的课,但预习时间长达七个小时,甚至多到八九个小时,因此每天的读书时间总在十二到十五小时。
其他时间我吃一餐饭、喝茶,然后出外散步。
礼拜天完完全全休息,就往山中散步去。
那段时间我不间断地爬山锻炼,还特意背着石头做登山练习,这种一个礼拜一次的大运动,是为日后翻越杳无人迹的雪山做准备的,如果不锻炼,我将来一定无法背负重物登上空气稀薄的高山。
我感到肺活量越来越强大,身体也越来越健壮。
但是对这里的大部分居民而言,他们的无上至乐还是饮食男女包括吃肉、喝酒。
除此之外很少看他们游山玩水,或是去做什么比较有趣的事, 顶多就是去听听僧宝说法,但这又不是每天晚上都会有的。
许多人心里所想的全是吃饭睡觉的事,而衣服无论怎么脏依旧照穿而不在意。
大概每年才换一次新衣服,因此沾着厚厚一层牦牛油,黑得发亮。
老的少的,莫不如此,我与这种人很少来往。
知道我礼拜天休息后,不时有村民来找我看病。
还有一些人来询问将来,认为所谓喇嘛一定能预知将来的种种。
我不回答,他们就一次接一次地来,浪费了我不少时间,我只好随机应对将他们打发回去。
这里难得有新鲜事,我这个外来者就成了主要的话题,我的修行就是话题之一。
他们说那个喇嘛除了读书就是沉思,说那个喇嘛总是到山上去打坐。
还说那个喇嘛不是一般人,能够给人治病,妙手回春。
我和格西之间的关系也让他们生出种种猜想,因为激辩中格西向我掷东西时,我的大笑声惊动了四邻。
附近的村民知道,格西又和中国内地的喇嘛吵架了,于是很担心地过来偷听,直到听到我们的笑声才放心地走开。
这种事时有发生,村民常被惊动,因此传言也特别有趣。
他们说,格西他们并不是在争论佛法,而是因为中国内地的喇嘛把食物布施给了穷人,却没有给格西才会争吵起来。
有的说,前些日子咱们拿了一升小麦去供养他们,喇嘛却把小麦分给了乞丐,惹得格西大发雷霆。
都是诸如此类的无稽之谈。
这些流言蜚语,都是房东的女儿告诉我的。
她常常为我送茶,为我做些这里最珍视的甜点荞麦面包。
每一次都会向我透露一些村民中的见闻, 诸如“上一次格西和您吵架,大家都说是因为您拿钱给某某乞丐让格西很生气”之类。
我这才了解世间的一些真相。
我们除了自己的事情,很难揣测到别人的内心世界。
在这个世界上,想要凭借没有任何利害关系或情感基础的纯粹好意来与人交往是非常难的。
我住在查蓝村时遭遇的种种令我深有感触,我平时对所有人都一味亲切,可是结果却招致误解,生出许多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流言蜚语。
不过这些事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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