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八,钱塘江畔,空气中早已弥漫着一种肃穆而躁动的气息。今日,是传说中的“鬼王潮”。它并非中秋正潮,却以其迅猛、凶悍、出其不意而闻名,仿佛是江海深处一位桀骜不驯的鬼王,在一年一度的特定时刻,挣脱束缚,巡视领地。
立于江堤之上,脚下是坚固的现代石坝,目光所及,却是流淌了千年的江水。我仿佛能听见历史的回响。自汉代起,便有伍子胥“驱水为涛”的传说,那忠魂含冤、怒不可遏的身影,似乎就潜藏在这浑黄的波涛之下。到了唐宋,观潮更成风尚,李白惊叹“涛似连山喷雪来”,苏轼则感慨“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他们所见的,是否也是今日这般,蓄势待发的狂野?而眼前这坚固的海塘,本身就是一部人与自然抗争的史诗,从宋代的“石囤木柜法”到明清的鱼鳞石塘,一代代人的心血与智慧,才筑起了这道
抵御鬼王怒吼的屏障。
午后,就在我沉浸于这历史的遐思时,一个无法言喻的奇景,毫无预兆地降临了。
“看!天上!”
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惊呼。我猛然抬头,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心神。天穹之上,竟赫然悬挂着三个太阳!一个居中,光芒炽烈,是那亘古不变的真身;左右两侧,各有一个虚幻而瑰丽的“太阳”,轮廓稍显模糊,却同样散发着温润而神秘的光晕。它们一字排开,如同三位君临天下的神祇,俯瞰着这片即将沸腾的土地。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叹,而我却感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古人若见此景,会如何作想?或许会以为是天降祥瑞,或是凶兆预警。他们会焚香祷告,认为这是上天对伍子胥冤屈的回应,或是玉皇大帝派出的使者,前来检阅江神的兵马。这“幻日”之景,是光与水在天地间合谋的一场幻术,但在钱塘江畔,在这片被神话与传说浸润的土地上,它更像一个古老而庄严的仪式的开端。
仿佛是那三个太阳的光芒,唤醒了沉睡的江神。
远方的天际线,一条极细的白线悄然出现。它起初羞怯而模糊,若不凝神细看,几乎要与水天一色融为一体。但那白线之中,却蕴含着一种无可匹敌的力量感。它不是在移动,而是在“生长”。
“来了!来了!”
人群的骚动如同被点燃的引线,迅速蔓延。那白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粗、变厚,颜色也从纯白转为银亮,最终化作一条横贯江面的银龙。此刻,你才能真切地感受到那股由远及近的压迫感。空气开始震颤,沉闷的“隆隆”声从地平线深处传来,仿佛千军万马正在地底奔腾。
而头顶那三个太阳,此刻也仿佛成了这场大戏的见证者。主太阳的光芒为银龙披上了一层金色的战甲,两侧的幻日则如两面巨大的旌旗,在无声的苍穹中猎猎作响。光与水,在这一刻达成了千年之约。一个在天上布下奇阵,一个在地下掀起狂澜。
转瞬之间,那“银龙”已至眼前。它不再是线,而是一堵数米高的水墙,咆哮着,翻滚着,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江水不再是静的,它活了过来,是愤怒的,是狂暴的。潮头如同一只巨兽的利爪,狠狠拍向堤岸,激起冲天的浪花。那声音,已非“隆隆”可以形容,而是震耳欲聋的轰鸣,是天地初开时的混沌之音,足以吞噬一切尘世的喧嚣。
我紧紧抓住栏杆,任凭冰冷的江水溅上脸颊,心中却是一片滚烫的激荡。这就是鬼王潮,它没有正潮的雍容华贵,却有着最原始、最野性的力量。我仿佛看见了当年弄潮儿的身影,他们“手把红旗旗不湿”,在惊涛骇浪中与神明共舞,那是对生命最极致的礼赞。而今,我们立于安全的堤坝后,以敬畏之心观赏这曾让无数先民又敬又畏的自然伟力。
潮水过境,喧嚣渐歇。我再次抬头,天空中的幻日已然隐去,只留下那轮真正的太阳,依旧高悬,光芒万丈。仿佛刚才那场神迹,只是为了给鬼王潮的登场,拉开一幕华丽的序曲。
江水依旧在翻腾,但已从狂暴的怒吼,变为深沉的喘息。我站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今日所见的,早已超越了一场潮汐。我看见了光的诡谲,水的狂暴,更看见了历史与现实在这江面上的交汇。
从伍子胥的传说,到唐宋的诗篇,再到今日的“三日同辉”,钱塘江的潮水,年年岁岁,看似相似,却因天时、地利、与人的心境而各有不同。而今日,因那一场天象奇观的邂逅,这鬼王潮,便注定成为我记忆中独一无二的存在。它不仅是自然的伟力,更是一场光与水、神话与现实、历史与当下交织的,盛大而短暂的盟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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