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期间，大量中国游客前往帕劳潜水，海底潜友“扎堆儿”。Tree供图
国庆节假期，因潜水者“下饺子”般涌入海域，远在西太平洋的岛国帕劳几乎“席卷”中文社交媒体。
帕劳潜水教练Tree发布的视频获得超10万点赞：泛着幽蓝光泽的海底，穿梭其间的潜水者比鱼群还要密集。Tree向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表示，那周中国游客数量较平日“翻了好几倍”，潜店将原本容纳9人的小船换成19人座的大船，“高峰期，热门潜点海面同时出现7艘船，平时也就两三艘”。
人潮不仅出现在帕劳，世界各地的深海、高山、沙漠、丛林都不乏中国游客身影，“登山、徒步、潜水等户外运动正成为大众旅游的体验环节”。北京体育大学体育休闲与旅游学院副院长牛志培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说，“体育正在让旅游从‘走马观花’转向‘沉浸式体验’。”
潇洒刺激与热闹背后，安全阴影挥之不去。国庆节前后，澳大利亚维多利亚州、塔斯马尼亚州接连发生两起中国公民徒步登山遇难事故，3名同胞不幸离世；自今年5月起，接连出现中国游客在印尼、日本、马来西亚等地潜水遭遇意外的新闻；近期热门的帕劳，去年年底也曾出现7名中国游客与2名教练失联近30小时的惊悚事件。
这些事故，多与装备不良、未查询天气等基础准备不足息息相关，“暴露出我们在体育旅游消费升级中，安全认知未能同步跟上。”牛志培强调，“体育旅游存在安全门槛，其中不少户外运动属于极限运动，需要专业技能和理性认知来支撑。”因此，当越来越多的人带着对户外的热情走向世界，如何在追求体验与保障安全、保护生态间找到平衡，已成为这股旅游热潮中的“保命题”。
环境、法律、动植物和“来都来了”
“环境、法律、动植物。”中国登山协会培训委员会委员、国家职业资格户外教师孙涛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当中国游客在境外进行户外运动时，危险多源于此。
以徒步为例，首要风险是环境陌生。孙涛介绍，户外运动场所常存在“小气候”，如在北京，怀柔山里天气可能与市区截然不同。“很多国外路线的完整信息，只能在当地‘Guide Book’（路书）或山脚下的管理局获取，若仅依赖社交平台上的碎片化信息，极易应对不及。”他以墨尔本近期事故为例，“其纬度与青岛相近，但位于南半球，当前虽入春却可能出现坏天气，如果未按极限天气准备装备，就容易因低温遇险”。
法律风险也需高度重视。不同地区对户外活动有严格规定，“阿尔卑斯区域超过特定海拔徒步，必须配备高山向导；许多区域需提前申请‘许可证’才能进入；部分私人领地无明显界限，误闯即违法。”孙涛特别强调，“若因违法导致意外，保险会直接拒赔。”
风险还来自动植物。“国外很多动植物让中国游客很‘惊奇’，但不了解就会变‘惊吓’。”孙涛举例说，“北美户外店有整货架防熊装备，东南亚需重点防猴，非洲白蚁、火红蚁是潜在威胁，这些知识都需要提前储备。”
“不少人到了一个地方发现有条经典徒步线路可以打卡，于是就贸然前往。”孙涛强调，“来都来了”这样的游客心理导致的计划临时改变，是户外运动大忌，“城市旅游改行程没问题，但临时起意去野外徒步、潜水等，意味着行前计划、紧急救援、当地风险等关键信息准备为零”。
牛志培表示，国内游客经常会低估项目风险。比如滑雪，“水平只有初级道或者中级道的游客，贸然到境外的野外雪场滑雪，风险就会大幅增加”，“很多人觉得‘付费便有保障’，混淆了导游和专业教练的区别——导游可能懂基础流程，但遇到雪崩、水下抽筋等紧急情况，只有专业人员才能进行有效救援”。同时，境外安全标识也与国内不同，“国内可能用警戒线隔离危险区域，国外有时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牌子，游客若没注意就容易误入”。
“跟风”与“搭子”背后的隐患
在牛志培看来，风险认知不足、服务资源过载、规则意识薄弱都可能让游客陷入险境。尤其越来越多户外运动与“自由”“洒脱”等标签关联，吸引不少人“跟风参与”，忽视了运动本身的专业性与潜在风险，“有人看到别人冲浪、划桨板轻松，就觉得自己也行”。
境外旅游目的地假期游客激增，承载能力受到空前考验，“平时日接待两三百人，假期可能涌来上千人，就会导致教练、装备不足等问题。以潜水为例，不规范的潜店还可能出现气瓶未充满就使用等情况，埋下安全隐患。”牛志培表示，游客增多后，总有人漠视规范，进一步放大风险，“比如潜水时不听指挥追鱼失联，登山时未经评估进入非准入区域”。
“游客涌入帕劳，我们工作量确实增加了很多。”Tree说，“但更值得关注的是由此带来的安全与环境压力。”据他介绍，在帕劳潜水需要持有潜水证书，大部分中国潜友持有OW（开放水域潜水员）或AOW（进阶开放水域潜水员）资质，但技能水平参差不齐——他建议潜友最好具备30潜以上的经验。
“相对全新体验者，刚拿证却经验不足的新手更容易发生意外。”潜水教练刘新宇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表示，恰恰“十一”等假期这类人群占比更高，“日常工作忙没空下水，误以为‘拿证就等于具备良好潜水能力’，实际上没经历过复杂海况，也不能掌握应急技巧。”他提醒，“经验越丰富的人对海洋越有敬畏心，更懂规避风险。”
针对境外潜水，刘新宇说，风险集中在环境陌生、沟通障碍与自身准备不足，“下海前，有人并不清楚当地水流、水温、危险生物”，比如已致100多名潜水员遇难、有“潜水员墓地”之称的埃及达哈布蓝洞，“这样的潜点完全不适合新手‘打卡’”。
沟通障碍同样致命，“陆地上有翻译，水下只能靠手势”，刘新宇强调，若基本功不扎实、没跟紧潜伴或潜导，就很容易出意外。“拿潜水证像考驾照，拿证只是开始，上路得靠一次次实践。”他以水肺潜水为例，过去讲究“刷瓶数”积累不同水域经验，如今有人在三亚等相对稳定的开放水域考证后，直接去日本、帕劳等水流急、水温低的潜点，极易出现错误判断。
此外，“不按计划潜水”和“隐瞒身体不适”也是常见违规操作。刘新宇说，“有人为拍照擅自偏离路线，有人身体不适却选择隐瞒、逞强。”他强调，“潜水有铁律，不能独潜，必须跟紧潜伴和潜导；一旦不舒服，要立刻用手势沟通”。
“不能独潜”催生出通过社交平台招募“临时潜伴”的风潮，但这样的临时“搭子”风险同样不小。刘新宇表示，“两人都是AOW证，可能一人已潜几百瓶，一人刚拿证，单看证书没区别，但经验、能力却天差地别”，而“搭子”间能力落差过大或缺乏深入了解，危险袭来时便可能“大难临头各自飞”。刘新宇建议，如果需要组队，应该提前磨合，“最好见面沟通潜水经验，甚至在城市潜店下水观察对方装备检查、手势沟通等能力”。
环保是更高级的命题。刘新宇发现，不少中国潜水者不了解国外环保法规，如被冠以“顶级人生体验”的“追鲸”在很多国家和地区都是违法行为，“过去是坐在船上‘观鲸’，如今为拍照下水‘追鲸’，毛里求斯、库克群岛都明确禁止此类行为，但中文社交媒体上仍有在这些地方追鲸的高赞视频和攻略”。
正视体育旅游的安全门槛
随着体育旅游热潮延伸至境外，安全风险防控应该成为每位出境游客的保命必修课——主动评估、提前准备。
牛志培建议，有心脏病史者需谨慎参与潜水、平时缺乏运动者勿贸然尝试20公里徒步、皮划艇初学者需明确4级以上风力不适合出海。此外，还要警惕“盲目型”“激进型”“漠视型”3种危险心态，“不知道有风险、知道风险不在乎、认为风险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这3种情况都可能让自己陷入困境”。
资深体育保险专家罗阳向中青报·中青网记者介绍，国内已有涵盖境外体育项目的保险产品，体验类项目通常可直接纳入保障范围，但若是参加赛事，则需定制方案，且承保责任中必须明确比赛的体育项目，避免因信息缺失导致重大事故的理赔纠纷。
值得注意的是，运动保险作为事后补偿手段，虽能提供经济保障，却无法阻止事故发生。罗阳强调，“风险管理前置”已成为业内共识。体育爱好者在出境参与运动前，不仅要购买合适的保险产品，更需要对运动环境、天气状况、应急方案等进行全面规划。
针对初次赴境外徒步的爱好者，孙涛给出“行前、途中、应急”的全流程清单：行前需按极端天气准备物资，细化线路信息，包括公里数、爬升量、水源点及撤离方式等，同时关注政策许可，“比如阿根廷有一个景区需提前数月申请”；其次途中要“实时纠错”，每天随时查询天气、观察队友状态、盯紧装备与补给，“如荒漠徒步两小时耗水过半便需考虑撤出”；应急时，要选对通联工具，存好当地救援电话并清晰报备位置，“建议国内‘驴友’补齐等高线图使用、国外环保规则等技能知识，避免因依赖软件轨迹、忽视垃圾处理规定等问题陷入困境”。
潜水方面，刘新宇建议：“很久没下水的潜友行前最好进行复训，出行时选PADI五星级潜店，提前了解当地基本情况和风险点；下水前自己仔细检查装备，在水下遵守计划，跟紧潜伴与潜导，遇紧急情况冷静求助；返程后做好复盘和健康检查，不立即坐飞机，警惕减压病症状。”他特别强调，认清极限运动属性，摒弃“打卡心态”，敬畏海洋与风险，“考证仅仅是安全潜水的起点”。
“国外路线多为‘老手’设计，人为干预少、更荒野，且国家公园对风险耐受度高，管理松散却要求个人全权负责风险；国内路线基础设施完善，信号覆盖广、补给方便，但户外教育普及度仍需提升。”孙涛提及国内外户外运动管理的核心差异，他希望通过各方努力，使更多游客建立与国际接轨的安全认知，减少境外户外运动事故的发生。
在牛志培看来，学习国际经验，建立“培训-认证-准入”体系是中国体育旅游推进的关键，也是完善户外安全教育的环节，“必须严格执行资质认证制度，就像开车必须要有驾驶证一样”。他表示，当全社会都有安全共识之后，体育旅游的热潮才会持续健康发展，“每个人都要记住，自己是安全的第一责任人”。
本报北京10月13日电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梁璇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10月14日 08版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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