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漠漠的,竟还是那片金黄!车子在戈壁上颠簸着,像是个不耐烦的促狭鬼,将一望无际的灰与黄,硬生生地推到人眼前来,直叫人看得眼睛也倦了,心也枯了。正恹恹地要阖上眼,猛一抬头,那天边,却毫无预兆地,烧起了一片金色的火焰来。
我疑心那是上古时代遗落在这里的一场酣梦。你看它们,有的三五成群,像是赶着赴什么盛大的筵席,华贵的金袍子给风一吹,便簌簌地响,那是只有它们自己能懂的私语;有的却伶仃地立着,孤傲而又贞静,将一身灿烂的叶子,不慌不忙地洒向蓝得透明的天空。那颜色,不是初春柳芽那种怯生生的嫩黄,也不是菊花那种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浅黄;那是一种酣畅的,淋漓的,仿佛把整个生命都熔铸进去的、赤金一般的黄。阳光流在上面,便不再是戈壁上那种毒辣的、白晃晃的光了,竟变得温柔起来,像新榨的、温热的蜜,缓缓地从那枝叶的缝隙间淌下来,一直流到我的心上。我呆呆地看着,觉得自己的魂灵也仿佛被这金色的暖流洗涤了一遍,那些从尘世里带来的烦忧与琐屑,此刻都显得那样渺小,那样不值一提了。
我走近去,用手掌去抚摸那树干。触着的刹那,心里猛地一颤。这哪里是树皮?这分明是青铜的铠甲,是岁月镌刻的碑文。那样粗砺,那样干裂,一道道深纹里,仿佛蜷缩着无数风沙的呜咽与烈日的曝晒。我俯下身,从沙土里拾起一片落叶。它薄薄的,脆脆的,边缘微微卷起,像一页被时光熏黄的信笺。我小心地捧着它,生怕一用力,它就碎成了粉末。这小小的、金色的船儿,它可曾载得动那三千年的岁月么?一千年欣欣然地生长,一千年死去却依然倔强地挺立,再一千年,连不朽的躯体也终于倒下,却不肯腐朽。这是怎样的一个痴情而又悲壮的梦!
风忽然大了些,满树的叶子便唱起歌来。那声音清冽冽的,不像江南垂柳的柔声,倒像是古寺檐下风铃的絮语,带着一种洞彻世事的苍凉。我忽然想起志摩先生的话来:
“你我千万不可亵渎那一个字,
别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这些胡杨,不正是对生命这个“字”最虔诚、最不容亵渎的守护者么?它们在这样严酷的境地里,守着脚下的沙,望着头顶的天,用尽一生的力气,开出这样一场惊心动魄的绚烂。它们什么也不说,只是沉默地站着,便将一种庄严的、磅礴的力,直贯到人的心底里来了。
太阳渐渐西斜了,那一片金黄,愈发地浓烈起来,像是要在这最后的光阴里,把所有的生命都烧完似的。我该走了。我不能带走一片叶子,也不能携走一缕这里的风。我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沾了一身金色的客子。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一片惊心的美,已经像一枚烙印,深深地,深深地,刻在我魂灵的版图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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