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担保人对我说:“我不收您任何礼物和酬金,您只要出一个半卢比手续费就够了。我们现在就得去办手续,但今天是取不了通行证的。会议可能要到明天或者后天举行,但申请要及早,这样也许四五天后就能办妥。我现在就带您过去。”
关卡建在城寨下方民居之间,但没有哪个地方看起来像会议室,不过官员倒不少,我看到的就有十四五人,还有没有就不知道了。
西藏官场有个陋习,明明所有人都在,但为了索贿,总是一开始就宣称今天不开会。
我看如果贿赂不够,时间还有得拖,所以最要紧的是弄清楚他们到底要多少钱才愿意及早放行。
担保人要我提出申请书后,一个看起来是这里最高长官的人过来说: “今天当然是不开会的,等明后天吧,您既然已经申请了,开了会就会给您一个答复。您也不用每天自己来问,明后天问问您旅馆的老板就知道了。”
这是摆明了今天不发通行证,但只要照规矩给一笔钱,多半明后天能盼到通行证,总之至少要耗上你个四五天。
我想既然只要有钱就好办事, 就跟他说,我因为事情紧急能否通融一下今天就发给我。
他说他不知道我有什么要紧事,但从来没有当天发证的先例,而且他一个人也做不了主。
这时我医好的那个女孩的父亲和旅馆老板来了,他们把官员叫到另一个房间,似乎跟他说了我是达赖喇嘛的御医。
不久那位官员出来问我:“您有什么事那么急?”
我说:“这事非常紧急,能否请你们明天就开会发给我通行证?”
他说:“这没办法。”
听他的口气,似乎多等两三天也未必拿得到通行证。
于是心生一计对他说:“我多等几天无妨,但是请你给我写个书面证明,说我今天抵达这里,但因为来不及开会,希望我等三天时间。”
他说:“这种事我们从没做过。”
我说:“也许是没有先例,但我出国并非为了私事,我有秘密任务在身,现在不方便明讲。如果你想确认,可以想办法向拉萨噶厦的外交部打听。我的真实身份现在也不能透露,但你要我等我就等,只希望你能给我写个证明。”
“您此行的任务大致上是哪一类的呢?”
“告诉你大概也无妨,拉萨那边有重要的人生病了,急需一种药物,我必须赶快买回去。去菩提迦耶只是顺路,最主要的是去加尔各答买药,然后早日回到拉萨。事情十万火急,在加尔各答也不能过夜,一买到药就得赶回去。所以如果在这里拖延两三天,行程自然推迟,任务无法如期完成,回去无法交代,所以必须有个书面的证明。其实我倒想多待两三天,这阵子日夜兼程拼命赶路,疲惫不堪,当然想休息几天,只是这样一来我的秘密任务就完成不了。今天能拿到通行证我今天就走,但我并不想勉强你,只请你帮我写张证明就好了。”
他又问:“到底您是担任什么职务呢?”
“我不方便说,不过既然是去买药,你应该能猜到。我走这一趟也不只是买药,还有其他非常要紧的任务,一天都不能耽搁。”
这位官员很吃惊,脸都变白了,说:“原来是这样,我倒没有想到。我尽快处理,请稍等一下。不过既然您是医生,我们这里刚好有个病得很重的病人,想请您看一下,不会耽搁您太久。不过通行证的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总要跟大家开会协商,成不成我都会尽早答复您。在这之前,是不是麻烦您看一下病人?"
于是我又被带去给人看病,同时被告知下午三点去一趟关卡。
我准时来到关卡,那位官员告诉我:“今天我们特别开了个协议会,因为您情况特殊,我们决定尽早发给您通行证。这可是特别通融,请您稍等到四点。”
四点他们果然给了我通行证。
过去即使是西藏地方当局的官员或商队,在这里也要待上两三天,接受重重的协商和行李的检验,我却当天就被放行。
本想当晚就走,但途中无处歇脚,所以还是在那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我们朝西南方向前进,这一带四周雪山高耸,中间夹一块平地。
我们往上走了十二公里;到平地的最高处,此时帕里城已在视野之外。
我们从这个山口下,由于前晚下了冰雹,地面又湿又滑;四边的雪山也因此披戴一新。
此时气温非常寒冷,而反射的太阳光又刺得人眼睛发痛。
四周一片荒凉,除了水流处偶尔有些矮小的青草,一棵树也没有。
河流以这个隘口为分水岭,一边流往西藏的旷野,另一边则朝印度方向。
隘口之后,山谷中出现一条河流,非常宽,水清见底,河底的白色黑色的石头看起来犹如晶莹美玉。
我想捧点水喝,手一碰到水就立刻缩了回来,实在太寒,让人再也不想碰。
马匹这时已经回帕里城了,没法骑马渡河。
我对于赤脚过河颇为犹豫,田巴看了就先送过行李,再回来背我,让我不必涉水。
这河水其实和我在羌塘高原渡过的那些河流差不多的寒冷,但我已经在拉萨舒服惯了,却忍受不了了。
由此我深感人处境艰难时,什么苦都吃得了,可是安乐日久,一点点困难就缩手缩脚了。
2
走了八公里下坡路后,在雪山山麓疏落的小树之间,红、橙、紫、粉各色不知名的花朵给地面铺上一层美丽的地毯。
我对植物学所知甚少,对这些花一无所知,但它们的美却征服了我。
远方雪山顶上也是白云翻飞变幻莫测,好像有仙人正踏云而行。
继续走下去,渐渐下起小雨,原来在阳光下幻化莫测的美景一下子没了踪迹,但雨中的雪峰却另有可观。
路旁满是香味馥郁的帕儿(黄色杜鹃)、丝儿(红色杜鹃)和其他花花草草,上面滚动的水珠闪闪发亮。
我们缘溪而下,流水奔腾,在山岩间飞沫四溅,打在我们的脚上,让人心情十分愉快。
“这种地方下雨时最让人头痛了。”
田巴生气地说:“如果老天有眼, 应该是个大晴天才是,行李被雨一淋又湿又重,晚上也没地方过夜,真倒霉。”
这样的旅途本来就别想轻松,如果沿途懂得欣赏景致,还可以稍有宽慰,可惜藏人对欣赏自然美景似乎很外行,如此优美的景致,对田巴这样的人来说和满是牦牛粪的旷野没什么差别。
或许是由于长年生长于岩块和荒山之间的缘故。
他们的绘画中,我从没见过描写西藏山水的,即使有也只是对中国水墨画的模仿。
虽然衣服被淋湿了,但山水奇景让人浑然忘我。
千年老树上,峥嵘的崖岩之间,到处盛放喜马拉雅山著名的山杜鹃(rhododendron),鲜艳的颜色绝美的风姿非笔墨能形容。
我如果善画,把这里的一山一水都画了带回去日本,一定会有很多人喜爱;要是随身有照相机,拍下沿途景致,也一定会让许多人着迷。
奇花异卉放眼都是,激流滚滚,让人百看不厌,真想就留在这里,与这美景冥合为一;不禁想到,如果我的父母、国人也能够欣赏到如此风景,将是何等快慰。
我在岩石上坐了许久,眺望这一切,悠然神往。
那时的兴奋和愉快至今想来仍让人精神振奋,疲劳尽去。
雨越下越大,饭也没法吃,倒真有点不方便,于是继续赶路,来到一处大岩窟,我们赶忙进去放下行李。
好不容易才点燃被淋湿的枯枝,我们以溪水煮茶,吃过中饭, 再前往下方的达卡坡(白岩村)。
这天共走了三十二公里山路,白岩村居民不多,但有一座军营,驻有十六名士兵,此外还有一栋房子,住着士兵们的家眷。
军营旁有一块高达五十米的白色巨岩,看不出成分,上面长了些青草。
我们当晚就在军营借宿,他们根本没有检查通行证。
这里是帕里和垂天康布之间邮递的中间站,西藏没有像这里这样的邮递业务。
其他地方大致每隔八十一百二十公里设一驿站,也传递信件, 但只限于政府和地方之间的公事往返,不处理平民的邮件。
老百姓写信给别人,得自己雇人专程跑一趟。
军营的床非常舒适,这是我离开印度以来第一次睡西洋式的床。
这期间适逢雨季,大吉岭以北的喜马拉雅山区雨尤其多;第二天依旧大雨倾盆,不过也没有必要逗留,所以尽管田巴苦苦哀求,我们还是在清晨五点冒着大雨出发,往茂密的森林走去。
森林里许多树有三四人合抱那么粗,这里虽归西藏地方当局管辖,但因为这里的河流都是南向印度洋出海的,而且河水湍急、无法从这里伐木送回内地,所以森林没人动过。
十六公里后出了森林,前方的地段相对平坦,来自帕里附近雪山的小河,已不是涓涓细流。
不久我们即抵达垂天康布。
欧洲探险家的著作中我还没有发现有关垂天康布的记载,大概是这座城镇历史还很短。
外边似乎并不知道这里驻有两三百名中国士兵,我随后抵达大吉岭时,当地的官员虽然知道这座城镇,但其他则一无所知。
我说:“有关消息你们应该知道吧。”
对方说:“不,秘密侦查根本到不了那里。”
也许他们说的是实话,久居大吉岭的藏人也没听说过这座城镇。
藏人做生意非常精明,但对于这一类军事情报则很不在乎,只要知道就会随便地告诉别人,比如什么样的城门,驻有多少士兵,驻防的目的什么的,但是我从没听人说起过这座城寨。
道路就在城寨底下,我特地去城里走了一趟,并没有人找我麻烦;城里有中国军队的营区所形成一个市街,虽位于深山中却颇为繁华,军人有的在帮人理发,有的在卖馄饨、豆腐及各式杂货,军人都携家带眷,像个做生意的;他们每半年换防一次,由江孜和日喀则来的军队彼此替换;他们不只有中央政府发的薪水,也得到西藏地方当局给的俸禄,收入不算少,生活都过得不错。
3
我们来到一座营房,向他们点了一客中饭吃。
他们特地为我煮了白米饭,还有猪肉和牦牛肉的料理,田巴吃得津津有味,我说我不吃,他们就给我拿了可口的泡菜,就跟日本的茶泡饭差不多。
他们对我与众不同的习惯并没说什么。
这座城寨非常坚固,南面沿两侧山冈砌有很高的石墙,正中有两道门,上面写着告示:早上六点开放,下午六点关闭。
我问里面的人这个规定是否会严格执行,他们说没错,除非军队出任务或有其他急事,事先申请才会特别开放,此外一律不准;尤其夜里常有猛兽出没,所以一般都不放行。
我们出城后过了一道桥又前进两公里,前面高处有一片原野,继续沿小河下行两公里,就到了绿意盎然的草原,有许多马正在那放牧。
走过草原,跨过一道桥,向前五六百米,就是春丕桥。
这座桥长约四十五米,宽三米六,两旁没有栏杆。
桥东侧有一道门,门前有一间小屋,有士兵看守,并查看通行证,如果被认为有问题就会立刻被解送回去。
这种事大概不太可能吧,但我又听说如果不给士兵一点好处就过不了关。
到了士兵面前,他看看我,问道:“到哪里去?”
我不想说得太清楚,他就一直盯着问,田巴于是赶忙将通行证拿给里面的军官,那位军官马上下令道:“不用问了,让他们过去吧!”
原来通行证中写道:“绝对不要询问这个人不必要的问题,也不要故意刁难;如果给他带来不便,将来可能惹大麻烦。最好尽快让他通过。”
我们这样顺利通过了。
两道关卡已经通过了,还有三道关卡,目前一切基本顺利。
也就是说三昧所示还是最正确的,想到这里就觉得心情颇畅快。
我们向南慢慢往下走,十公里后到达碑碑塘的军营。
这一天雨下得很凶,我和田巴都非常疲倦,就在碑碑塘的营房借宿;听说明天也不用接受军队的调查,只需直接去仁进岗,向那里的长官处取得证明,通过中国人看守的亚东城门,去见第五个关哨,亦即亚东的守关长,接受查验,他给了同意书后再回到碑碑塘来。
唯一要注意的是碑碑塘接受申请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之间。
因此最好明天一早就出发去仁进岗,可手续不可能在明天之内办好;恐怕得待上四五天。
如此一来,天知道有没有追兵在后呢,何况如果帕里接到逮捕我的通知,一定会迅速把这个讯息送往亚东,那我的计划就泡汤了。
我得想个办法才行。
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得到的消息,当晚碑碑塘守城的中国军官夫人居然找上我要看病,她是位藏族女人,长得很好看,长期被病痛所苦,病症有点像歇斯底里。
一个士兵告诉我,他们长官在部队里发号施令威风八面,可回到家却像个小兵一样听老婆指挥。
这多半是士兵的传言,不过既然来了,我还是为她诊断了一下,向她说明病情和必须注意的事项,然后给了她一些药。
大概我的药十分对症,她大为叹服,毕竟是色拉的医生,果然了不起,然后问我:“我想赠送您一些礼物,请问有什么东西是您想要的呢?”
我说我什么都不要,她一听径自回家,不久拿了一包东西过来。
我直接退回给她,说道:“我明天有急事必须赶到亚东,要取得亚东城守的同意书,再回到这里申请正式通行证;也许我会自己回来,也许只叫仆役回来,到时候这边的长官肯定会拖延一些时日,能否请你帮我说一声,请他立刻给我通行证?”
她听了答道:“没问题。我丈夫做事公事公办,即使自己的部下,也一定要到规定时间才会发通行证。不过我保证他一定尽快发给您。”
“那就拜托了,等我回来时再来看看你的病,你送我的东西我不要。”
最终也没有收她的礼。
如果明天亚东那边行事顺利,这边的手续大概没什么问题,不过我还是不太放心,于是向借宿的军人家太太打听,她说: “如果她这样说了您就不用担心了,她在老公面前一向说一不二。”
第二天六月十四日凌晨三点,我们冒雨出发,来到十公里开外的仁进岗时天还没亮,家家关门闭户,连休息的地方都找不到。
还好雨势渐小,我们就在一户人家的门槛上坐等天亮。
没多久主人开门出来,我们向屋主打听关卡位置,他说在村子外面。
所谓关卡,最多算得上是个警卫室。
我们到时里面的人才刚起床。
我向他说明情况,请他发给我通行证,回答照例是没有立刻发证的先例。
田巴一急又脱口而出:“这位可是色拉的医生哪。”
对方一听立即问道:“就是达赖喇嘛的那位很著名的御医吗?"
我只好用西藏绅士的那种油腔滑调说:“我并没有担任法王的御医,不过我确实任务紧急,必须赶快出境才行。”
这一套倒还管用,对方立刻相信了,痛快地开具了通行证。
从村子出来往上爬了四公里,离开河川的干流,继续沿西边稍南的一条大河往上爬。
这一带大树很少,稀落的几棵树都很矮,散落在田地周围,田里种的好像是小麦。
四公里后又是一座城寨,这就是最大也是最后一道关卡亚东了。
边界上共有三座城寨,共有五百守军,亚东两百名,碑碑塘一百,垂天康布两百;听说有时也会从这里调派五十名土兵到碑碑塘去。
亚东垂天康布一样是军营城市,大街长两百多米,窄而深的一条,走过去,是一道有两个守兵的门,我把通行证交给看守,他很快就盖了关防让我通行。
从这里往里大约一百五十米,就是亚东驿站,它对我而言简直是龙潭虎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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