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然小嵩山

原创 张克奇

印象中，在中国，凡是有些名气的山川河流，同名者罕见，似乎唯有两座嵩山。河南的嵩山（俗称大嵩山）在登封，因位列五岳而名气隆盛，热闹、张扬；山东的嵩山（俗称小嵩山）在临朐，属于尘凡净地，幽静、内敛。两座嵩山，一动一静，一张一弛，遥相呼应，各自成趣，冥冥之中仿佛在天地之间默默地做着某种平衡。

我们现在要去的是位于鲁中的小嵩山。此山我虽数度登攀，但每次都意犹未尽，时常萦绕于心。山又名七宝山，有乡谚曰：“嵩山有七宝，金银少不了，铜铁和玉石，山参灵芝草。”据说嵩山玉在明朝就作为贡品上奉皇宫。车出县城，过五井，西南望，但见一道山脉状如屏障，凝碧连天。定睛细观，山有九峰，北面三峰排闼而立，中峰高矗，耸然独尊。由远及近，车子倏忽钻入密林之中，一时不知了身在何处，二三十分钟后，眼前豁然一亮，已抵达山之东麓。

顺路而行，满目皆绿。树以松类居多，间有侧柏、枰柳、榆树、刺槐，其他不识。有的古老苍劲，身高腰粗，两人不能合围；有的刚栽不久，如新人入伍，显得娇嫩。最可爱的是那些老远就伸展着长臂的迎客松，一开始是在路两边列队相迎，后来就散落在满山满坡恭候着，才跟这一棵握了手，一抬头那一棵正向你敞开着怀抱。突然就生出了一个疑问：它们是不是跟黄山的迎客松同属一个树种，不论长在哪里都是这么个样子？仔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迎客松并不是一个专门的树种，只要是长成迎客形状的都叫迎客松。那为什么这山上的迎客松如此之多呢？而且不仅有迎客松，还有迎客槐、迎客榆呢？想来一定是受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谦恭和善、热情好客的品性的熏陶浸染吧。

前行不久，就来到龙泉寺。寺门左右两侧各立几通石碑，其中一块镌刻着明朝邑内进士张印立赞龙泉寺诗，诗曰：“嵩山山下海门开，万谷幽萝映绿苔。榻下龙窥丹灶火，池中月浸紫霞杯。渔郎不识花津远，桂子方从鹫岭培。自是千秋文豹地，丰檐风日往徘徊。”正摇头晃脑吟诵，寺内梵音袅娜而出，不急不缓，使人顿觉身心如棉。天下名山僧占尽。史书记载此寺前身为龙王庙，始建于西汉。后随世事沧桑屡毁屡迁屡建，北宋时改为现名。寺庙隐于万绿丛中，周围群峰凝黛，香火依然兴盛。进入寺门，举目而望，寺庙建筑规模宏阔，斗拱飞檐，雕梁画栋，金碧辉煌。院子里有一古井，井口石砌，水离井口一臂，清澈透亮，大旱不减洪涝不盈；有一古槐，高龄不详，主干皴裂，枝如虬龙。大殿中央供奉释迦摩尼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我亦燃上一炷香，不为功名利禄，唯求老老少少能安康幸福。人至不惑，对于很多事情已经看淡看轻，原来的种种执着也化如这山间云雾。想这人之一生，充满种种定数，不可不为，亦不可过分求之，一切随缘才好。导游介绍自明洪武以来，有不少士子学者，如进士傅国、状元赵秉忠等都曾慕名寓居于此，潜心修学，终成正果。嵩山自此声名益盛，逐渐建起了嵩山书院、芙蓉书院等学馆，一时成为周边的文化中心，兴起学教之风，源远流长，泽被后世。静立山中，凝神细听，似乎还能听得到回旋于历史深处的吟诵和翻卷之声。人以文贵，山以文显，嵩山之高，不惟地之海拔。

过龙泉寺，攀援而上，道路四通八达，游人四散而行，眼里的色彩渐渐斑斓起来。那么多的山花，或生长于地面，或绽放于岩壁，白紫相间，红黄交融，一簇簇，一片片，凝着露，含着笑，惹得人心蠢蠢欲动，手却不敢轻贱。叫不出味道的香气渐渐浓郁，先是一丝丝的，再是一缕缕的，到后来就不分了丝缕，只是一个劲地往你的鼻子里钻。人就有些微醺，呼吸却更加贪婪。突然，眼睛被一片金黄照耀了，紧接着就响起了一连串的尖叫声。原来是右侧一面山坡上，大片的梅花开得正欢，瀑布一般自山顶倾泻而下，蔚为壮观，“江北第一梅园”的美誉果真名不虚传。人们隔着山谷呼喊，对着镜头弄姿，一时忘形。再往前走，竟然又是一阵惊叫。循声看去，左侧山坡，大片桃林花开正艳。众人倏忽沿小径飞奔而下，投入桃林怀抱。人面挑花相映红，在桃花的映衬下，到处都是美女，就连那些老太们也增添了几分妩媚，仿佛重新年轻了一回。还没等从一树树桃花里完全醒来，那对正处于热恋中的青年男女就嚷嚷着要去看“松石恋”。大家善解人意，也乐于成人之美，重整旗鼓向佛印峰进发。远远地就看到陡峭山坡上，一簇巨石罗列，高约二丈，自成一峰。正中大石北侧，有古松一株，树干苍老，枝叶浓密，如伞如盖。石哥哥有意，松小妹怀春，哥抱妹，妹依哥，如胶似漆，难分难舍。年轻的情侣们攀上跳下，刚跳下又攀上，留影无数。想这世间，情缘二字最是玄妙，也最为焦心，差一毫难圆满，迟一秒会错过，能执所爱之人之手与子偕老者，当是人生最幸。

沿山间栈道继续向前，百步九折，穿白云洞，过仙人桥，越试胆石，就到达嵩山峰顶——九龙顶，又称大崮。顶上矗立一巨石，直插云天，或曰将军剑，或曰斩云剑，或曰顶天立地石。嵩山的品性和精气神，就蕴藏于此。民间传说秦始皇东游时，来到齐地，听说齐之南疆有座大山，名曰“嵩山”，颇有灵气，顿时兴致大发，想要亲临祭封。有大臣进谏说那山重岩叠嶂，壁立千仞，若要强登，恐伤龙体。始皇听后微怒，命令手下带着他的赶山神鞭去把它赶到东海。手下人持神鞭至此，用力鞭打嵩山，三鞭过后，山依然巍立不动。待鞭落去，石缝裂开，一泓清泉汩汩流出。持鞭人见此情景，惊讶异常，不敢造次，急忙回去禀报。秦曰：嵩山虽鞭策而不改其志，说明它是有禀性的，等朕东巡回来后，必去册封。遗憾的是，这次始皇东巡，在沙丘染病，最后驾崩于返回途中。嵩山因此无缘始皇祭封，但是它的精神由此传播于天下。站在嵩山之顶，极目四望，但见峻岭竞秀，云萦雾绕，变换飘渺，犹如幻境。山之西北麓，烟波浩淼的嵩山水库宛若一颗硕大明珠，镶嵌于一片碧翠之间，白天云蒸霞蔚，流光溢彩，夜间纳月于怀，熠熠生辉。山水相依，山更灵秀，水愈风情，更何况山映水中，形成“嵩峰抹黛映龙潭”之殊景。

从山巅下来，漫步水库大堤，微风拂面，甘润柔软，如沐美人鼻息。过大堤，时已近午，随便进得一家农家乐。红瓦白墙掩映于一片翠绿之间，庭院不算大，但极干净、清幽。点上一个小鸡炖蘑菇，鸡是当地散养笨鸡，菇是嵩山上所采；再点上一条嵩山水库的野生草鲤，肉煎炸，骨做汤；另加几道山野小菜。等菜的时间，边喝茶边临窗望水，远眺嵩顶，突然有些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真的到达了那个高度。邻桌四人比较健谈，言语里对嵩山颇为关注。一人说嵩山已被列入重点水源保护地，杜绝一切污染，就连垂钓都被禁止了。一人说水库大坝下游正在规划建设亲水体验区，从山上下来可去那里戏水游乐，还能弥补禁钓之憾。另一人声音洪亮：听说还要建十里荷塘呢，夏可赏荷，秋可采藕，那可是“遮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啊！同伙就笑他大字识不了几筐却偏爱卖弄。那人并不恼，反而提高嗓音说：不卖弄谁知道咱这个粗人也懂点文化啊！满屋子的人就哄堂大笑开来，其乐融融如一家。不一会儿，饭菜端上，嘴巴立即就变换了功能，但总忍不住说出几个“好吃”来。吃完饭，油嘴一擦，要上一壶当地村民自制的苦菜茶，此地水好，茶水清冽淡黄，晶莹剔透，一直喝到身心通透，才复起身，西南行而去。

约摸十几里的路程，就来到嵩山崔木林场，这里隐藏着面积达百余亩的水杉林。那些水杉树一排排一行行纵横有序地排列着，树干笔直笔直，直插云天，绝无任何旁逸斜出，仿佛一支支直射而出的箭簇，让人叹为观止。扶干仰视，顿时就觉得了自己的矮小。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嵩山极顶那块象征精神高度的巨石，想到了譬如秉性、风骨之类的词语。林场护林员主动向我们介绍说，这里的水杉树有3500余株，平均树高24米，最高的一株达32米多，它们共同组成了迄今为止发现的山东乃至整个江北面积最大的水杉林，生成了山东省第一个鸟类自然保护区。水杉是古老的稀有树种，有植物王国“活化石”之称，属热带、亚热带树种，对环境要求极为苛刻。嵩山的这片山谷地，四季湿润温暖，形成了类似热带、亚热带的小气候。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嵩山兴起植绿热潮，这谷地里先是栽植竹子，不成，后来一个林业技术员去南方学习时，根据这里的气候特点突发奇想，引进了第一批杉树苗，居然获得成功，随即开始大规模栽植。后来有人曾尝试将水杉树移植到山外，却很少能活得下来，即使勉强成活也焉头焉脑的。嵩山深处这片“热带雨林”，由此越发神秘。大家一时撒欢如顽童，穿梭不停，咋咋呼呼，拍拍这棵，抱抱那棵，亲热得几乎要啃上几口。最后终于安静下来，随便往地上仰面一躺，身下青草柔软，上面浓荫蔽日，几粒阳光见缝插针地从树叶间隙里撒落下来，像极了一枚枚金币。我双目微合，静听小鸟叽啾，溪水潺潺，竟然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要不是他人叫醒，真不知道这一觉会睡到什么时候。辞别水杉林，我们又去白芽寺看古树四月雪，去南蒋村拜千年银杏树。树虽历尽沧桑仍枝繁叶茂，独木成景，颇具造化。想这世间风物事业，能成奇象者，必有造化之功。

嵩山之游，看似马不停蹄，实则舒缓从容，且行且止，光阴散漫，岁月静好。我得近水楼台之便，去得越多，越生依恋。特别是每当心烦意躁、精疲力竭之时，就会有一个声音从心底蹦跳出来：到嵩山去吧。于是赶紧忙里偷闲安排行程，悠然享受一段隐藏在嵩山深处的静谧而缓慢的时光。

作者简介

张克奇，山东临朐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全委会委员、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潍坊市文联签约作家。已在《散文》《雨花》《散文百家》《山东文学》《黄河文学》《北方文学》等发表文学作品120余万字，部分作品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中外文摘》等转载，收入多种选本，获刘勰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吴伯箫散文奖、山东散文三十年创作新锐奖等多项奖励，长篇纪实文学《市井》入选山东省作协作家定点深入生活扶持项目，散文《击中我生命的那些碎片》荣登《读者》（原创版）最受读者欢迎的文章排行榜第二名，散文《时间的针脚》被选作2024年安徽省专升本语文真题现代文阅读理解题。此外还创作歌词《致敬祖国》《永远的信仰》《好人》等二十余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