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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九日我们还是沿着湖畔骑马南下,没想到田巴又起了妄想。
他认为明天就要抵达第一道关卡帕里,如果被发觉我们真正的目的地是西藏境外,一定会被关进牢里,于是又旧话重提要我绕小路,说:“小路确实没有您想的那样难走,我已经走过两趟,很清楚,一个人走都没问题,顶多不远处会有野兽吼叫听起来会有些毛骨悚然罢了,只要生个火就没事了,还是听我的话改走小路吧。帕里真的很严格,钱也要得凶,万一他们一刁难,个把星期都过不去。您行程那么急,为什么还要浪费那些时间和金钱呢?走小路两天就到了,您考虑考虑吧。”
我说:“你又在啰唆什么?那些官吏要钱,给他们就是,就算是送给达赖喇嘛的礼物好了。”
田巴听了对我的疑念差不多都消了。
那天还有件趣事,我们走了八公里后,突然有四个人来到我的马前,一齐对我跪拜下去。
说:“我们是从北方来帕里卖盐的,前晚放牦牛吃草时,看守的人瞌睡了一下,结果不知道是不丹人还是藏人,偷走了我们四十多头牦牛。我们现在正在追赶那些小偷,请您帮我们看看他们大概往哪个方向逃跑,若是往不丹方向,我们好回头向南追;要是往西藏方向,我们就继续朝北。请您一定帮帮我们,算一算他们的去向。”
我看他们很可怜说我不懂卜算实在有些于心不忍,就装作占卜的样子,对他们说:“快点往北边追去吧,今天就能追上他们。”
他们听了很高兴,继续往北走了。
当晚我们在卓木拉日山区赤贫的街木堆村宿营。
这座村子几乎找不到吃的,也无力向政府纳税。
不过每年不丹人前往拉萨纳贡都要途经这里。
不丹虽然是个独立国,但全境并未统一,向达赖喇嘛政府纳贡由各部落单独行动,而不是由中央政府统一缴纳。
他们一方面向西藏纳贡,一方面又从西藏拿回许多东西,这种贡物交易就跟尼泊尔政府每五年向中国交纳一批象牙、虎皮等,然后从中国获赠许多丝绸、高级织品一样。
尼泊尔政府呈送中国一万元的贡物,回头大概能获得五万元的赠品,跟做生意赚钱一样。
关卡越来越近了,我虽然嘴上坚持说要走官道,其实心里也没打算好,我正想打坐进入断事观三昧来做判断,白天按我指示去追偷牛贼的四个人回来了,被偷的牦牛一头不少全牵回来了。
他们简直把我当作佛菩萨一样顶礼,还供养我两章卡银元和一条哈达丝巾。
田巴见状更加吃惊,觉得我不是常人,因此变得很敬畏我,不再有任何疑虑了。
夜里大家都睡着了,我先诵了段经文,然后打坐入三昧,最后决定走官道。
就一般性推论,走官道有五道检查关卡,第一道关卡就是最严苛的帕里宗,要被彻底检查一遍;还得花一大笔钱找个担保人,更少不了给官吏的红包,折腾个四五天大概可以取得护照,然后拿着护照去第二道关卡春丕谷。
检验过护照、调查过人后,如果官员许可,就可以继续前进,到中国军队驻守的第三个关哨碑碑塘(Pimbithang/Pipitang),接受检查取得通行许可。
如果这一关也顺利通过,就去第四重关卡卓木·仁进岗,接受调查后取得通行证;这份通行证是出亚东城大关卡的非正式许可书,拿着去第五个关哨亚东,花大笔钱贿赂官员,接受亚东最高阶官员的面谈之后,才能得到一纸凭证;再拿着凭证回仁进岗,查验没问题了,当地的协敖会发给通关者两份书面证件。
拿了这两份文件还要回到第三关哨碑碑塘,将其中一份交给中国军官,获得一份中文证件。
把中文证件和另外一份证件带到最后一个关卡亚东,交给把关的军人查验,然后才可以通关出国。
出了大关卡,走过亚东小村落,过一道小桥,就会碰到驻屯的中国士兵,这时再交出手上的中文证件。
出关者从印度办事回来后,必须在亚东出示手中那份仁进岗协敖所发的文件才能重新办理入西藏的手续。
这些手续虽然繁复,但基本上没什么好担心的。
问题是从帕里宗到亚东之间住着一些我当年在大吉岭结识的朋友,许多人都认识我。
尤其是基督教女传教士泰勒(戴如意)女士就住在亚东城对面的小村子里,而那里还有检查行李的官吏,是位藏人,知道我许多事情,他本性很坏,不能不多留心;泰勒女士的仆役也认识我。
因此即使一路通关顺利,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么长的时间这么多关卡,不可能碰不到熟人。
另外在帕里宗至少要停留四五天,如果后面有人追赶,可就麻烦了。
当然我有把握别人发现我离开拉萨最快也要到十天之后,因为从藏历四月二十日到三十日之间拉萨的官员都非常忙碌,不会在意我,等班禅喇嘛受了具足戒,官员们松了口气,才有可能发现异状,然后猜测我的去向,再派人追捕。
今天还只是藏历五月三日,这两天追捕的人还不至于赶到,但若在帕里宗待个四五天,留到藏历五月八日,追捕的人肯定就到了。
他们跟我可不一样,我又有挑夫,又有行李,他们携带令状,一行两三个人,快马加鞭,昼夜兼程,追上我六天就足够了。
从常识判断,顺利通关几乎不可能,不,简直说是完全不可能。
也就是说入三昧禅定得来的指示是一条走不通的路。
抄小路会遇到强盗猛兽,走官道则难免缧绁之辱,到底要怎么走才能平安出境呢?
2
我的想法是,既然不管走哪条路都一样危险,那么宁可走官道;更何况到目前为止依三昧行事一直都很顺利,所以最后还是决定走官道。
当晚我稍稍休息,第二天上马出发,绕卓木拉日大雪山山腹南下,终于走出拉姆湖的范围,进入南边的高原,此时东西两方仍是雪山林立。
虽然时序已经快进入夏季,但高原上气温偏低,仍是遍地石砾,除地衣之类,仍是寸草未生。
我打算今天赶到帕里,于是策马疾行,无奈田巴徒步,跟不上来;等我们抵达曲加村时,天已经全黑了。
这一带不只地势高,两侧还雪山连绵,因此气温极低,入夜后得多收集些干牦牛粪生火取暖,否则会冻得受不了;从拉萨到大吉岭之间,大概这里最冷了。
比日本隆冬时节还厉害,第二天即六月十一日,凌晨四点起床,喝了点热茶就动身,沿高原的河流向南,十公里左右后到达帕里,太阳才刚刚升起来。
帕里城寨也建在山岗上,外形有点像拉萨的布达拉宫。
城寨底下是民居,全是黑色的。
帕里位于雪山之间的平坦地带,从大吉岭、加尔各答和孟买进口的货物都由此入藏,因此设有海关负责课税。
西藏出口商品也多半在这里转运,税率大致从十分之一到十分之四。
税率不算高,但大多以货物代替,如果不方便,就换算成相当的现金。
走过城下,路旁有一个周长三百余米的池沼,有个人站在池畔的山脚下,为旅馆拉生意。
我们请他介绍一家好点的客栈,他看我像个贵族僧侣,就带我们去一间比较好的旅舍。
所谓旅舍不过是间木头搭建的屋子,拿了干牦牛粪然后给住宿费,说是牛粪客栈也可以,整个西藏没有一家真正的旅馆。
我们必须在这间牛粪客栈待上几天。
客栈主人对我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做什么,什么身份仔细盘问了一番。
我说:“有必要盘问得那么仔细吗?”
老板说:“不说清楚可不行,这是个敏感地带,一定要问清楚从哪里来的、什么身份,如果有可疑的地方一定要求对方拿出证明。还有您也必须找个保证人,保证您的确会从印度回来。不过保证人并不好找,要作保的话,一定得先问清楚。”
“那我就向你说清楚吧,我是色拉寺的普通僧侣,在大学部读书,进修法义问答。”
他说:“可是看起来不太像,从您的相貌穿戴看,不是高等僧官就是转世活佛。”
“你怎么看是你的事,我并没有那种身份,你只要向我所属的札仓打听一下就清楚了。”
“是吗?”他说着就出去了,田巴也一块走了出去。
由于房子很小,他们在隔壁的小声交谈我听得一清二楚。
“你家主人虽然那么说,但我还是想听听你怎么说。你们不说老实话,不要说十天,就是待上二十天也往前挪不了一步。”
田巴对他说:“如果我跟您讲了,他会生气的。”
“那你们都不介意在这里住上一个月吗?”
“不不,我们在赶路呢。我们有急事,连晚上都在赶路。”
“那就怪了,还要赶夜路,他一定不是普通出家人,他到底是谁?”
田巴说:“那我就对您老实讲了,不过您可不要让他知道了。他其实就是色来·安契(色拉的医生)。”
“哦,就是那个可以起死回生的医生吗?”
“对啊,他也到达赖喇嘛跟前行走,不知道是担任御医还是侍讲,一般人都认为是御医。我不是一直做他的仆役,是这次出发前我认识的药铺老板介绍我临时来做,所以其他详细情况我不清楚,可以肯定的就是他在拉萨名声响亮,飞鸟听到他名字都会掉下来也不夸张。”
“原来如此,那最好早点办妥手续,看四五天能不能拿到护照。”
“对,不快点不行。”
“说到这个名医,我倒想起我们这里有个重病的人,是我亲戚,不知道能不能请他去诊断一下?”
田巴说:“他不帮人看病,不管怎么求他都不答应。跟他说沿途帮人看看病可以赚一大笔,他却不愿意,我都觉得可惜。”
“你还是帮我问问看吧。”
田巴泄露了我的身份,还进来对我说:“啊,是这样的,老板一直追问您的底细,我不小心说漏了嘴,不过只说了您是医生。他说这里有重病的人,反正还要待个四五天,就请您抽空去看一下吧。”
我说:“有病人来找我就看,那就没完没了啦。我有急事在身,没空帮人看病。”
“就算是济度众生吧,您就帮忙看一下吧。”
我看再拒绝也不是办法,就答应了。
客栈老板听了高兴地飞奔出去,不久带了一个人过来,一起领我去病人家。
这一带的屋子都是黑色的,仔细一看,是用草和着泥巴晒成的约三十五厘米长、约十八厘米宽、约七八厘米厚的泥砖砌的。
泥砖虽然很硬,但这样堆砌风一大就会被吹垮,所以中间又用许多柱子固定住。
虽然说是草堆起来的房屋却很宽敞。
这里只有城寨是石头盖成的,可能是因为离山较远,搬运石块花费太大,所以大家只好以干草筑房。
这里几乎没有两层楼的房子,和拉萨那边很不一样。
偶尔有两间底下石头的,上面再用干草泥砖盖一层,如果下层也用干草,是没法盖的。
我要去的人家就是这种两层楼。
这家的女儿有神经痛,还并发了肺病,所以呼吸不顺,几乎不能出门。
我把了脉,给了她几帖药,并告诉她:“吃了这药就会舒服些,另外每天早晚出门去庙里礼拜一下观音菩萨吧。”
然后就回了旅舍。
不久病人气色好多了,旅社老板非常高兴,对我千恩万谢一番,然后问我:“这里要找个担保人很不容易,您有什么打算呢?”
我说:“我也很发愁,一定要找个担保人的话,我会付一笔相当可观的报酬的。”
老板听了说:“那您就和我一起去找保证人谈一谈吧。在这里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担保,要是我们都可以当那就方便多了,可是政府不允许。别人去拜托这位保证人,他未必会答应,不过我去说那就另当别论了,而且费用也不会太离谱。”
我当即请他帮忙,和他前往保证人的家里。
通常藏人要是看到来人穿戴好一点就会狮子大开口,还好那位保证人还不错。
一路上我没忘交代老板不要提我的身份,但没想到老板一见到那位担保人就说:“他是色拉的医生,也是达赖喇嘛的御医,很了不起的一个人。”
他这样一说,担保人的事立刻就敲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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