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河南老家退休，原本想着就是含饴弄孙，在熟悉的街巷里度过平淡的晚年。没想到，因为儿子工作的缘故，我竟有机会在甘肃天水生活了整整一年。这一年，不像是在做客，倒像是一场迟来的、深入肌理的迁徙，让我这个在中原大地生活了一辈子的人，对这片陇上江南生出了深深的羡慕与眷恋。
河南是平的，一马平川的平原，视野开阔，坦荡得如同这里人的性格。而天水，给我的第一印象便是“皱”。城市仿佛是被一双巨手精心地安放在秦岭西端与陇中黄土高原的过渡地带，四周是起伏的、被绿色深深浅浅覆盖着的山峦。这山不是北方常见的秃岭，而是郁郁葱葱的，带着南方的秀气。渭河穿城而过，水声潺潺，给这座西北城市注入了难得的灵秀之气。刚来时，我总喜欢在清晨或黄昏，站在离儿子家不远的藉河风情线上眺望，南边的山峦在晨光或夕照里呈现出青黛或紫金的颜色，云雾常常像一条洁白的哈达，缠绕在山腰。这种有山有水、层次分明的景致，与我习惯了的一望无际的平原风光截然不同，它让天空的轮廓变得曲折而富有诗意，也让人的心境随之变得婉转和沉静。
天水之“古”，是渗透在空气里的。在河南，我们常以“中原腹地，历史悠久”为傲，但那种“古”是磅礴的、王朝更迭的宏大叙事。而天水的“古”，则更显幽深、神秘，甚至带着几分仙气。最让我流连忘返的，便是麦积山。第一次去，远远望见那状如麦垛的山体，以及密布其上的蜂巢般的洞窟和凌空栈道，内心的震撼无以言表。步入其间，沿着悬于崖壁的栈道缓缓而上，与千百年前的佛像、壁画默然相对。那些泥塑的佛像，神情安详，嘴角微扬，带着洞穿世事的慈悲。山风穿过洞窟，似乎也带来了古代工匠的凿刻声和诵经声。那是一种与云冈、龙门石窟截然不同的美感，它更亲切，更富有人情味，仿佛那些佛与菩萨，就隐居在这秀美的山林之间，静观着人世沧桑。这种历史的厚重，不是压在肩上的负担，而是能涤荡心灵的清泉。
除了麦积山，城区的伏羲庙更是让我心生敬畏。作为华夏子孙，来到人文始祖伏羲的祭祀之地，那种寻根问祖的情怀便油然而生。庙内古柏参天，许多柏树都已历经千年风雨，树干虬劲，枝叶苍翠。漫步其间，脚下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阳光透过古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柏树的清香和香火的味道，一种庄严肃穆之感自然而生。在这里，你能清晰地触摸到中华文明的源头，感受到一种超越地域的、血脉相连的归属感。这种文化上的浸润，是生活在喧嚣现代都市中难以体会的宁静与深远。
生活的滋味，更是在日常的烟火气里。天水的菜市场，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地方。各种我从未见过的山野时蔬，带着泥土的芬芳。而最让我这个老饕着迷的，是天水人的面食和独特小吃。河南也是面食大省，但天水的面食别有风味。一碗地道的天水呱呱，色泽诱人，口感筋道，配上辣子油和香醋，酸辣开胃，是清晨唤醒肠胃的最佳选择。还有柔韧爽口的酿皮、香辣过瘾的擀面皮，每一种都让人回味无穷。我尤其喜欢看街边小店里的师傅制作面皮的场景，那娴熟的手法，仿佛是在进行一场艺术创作。这种对食物的专注与热爱，让日常三餐都充满了仪式感。
气候也让我这个河南老汉感到舒适。河南的夏天酷热难当，冬天干冷刺骨。而天水，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夏无酷暑，冬无严寒，四季分明却又格外温和。夏天，当河南老家被热浪笼罩时，天水却常有清凉的晚风，夜里甚至需要盖薄被。冬天，虽然也会下雪，但阳光充足，不像老家那样干冷得让人缩手缩脚。这种宜人的气候，对于老年人来说，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福气。
在这一年里，我时常一个人漫无目的地穿行在天水的老街小巷。这里的节奏是缓慢的，人们的神情是安详的。公园里，有唱秦腔的老人，声音高亢苍凉，那调子里有黄土高原的辽阔与悲怆；也有下棋、闲聊的，一待就是大半天。这种闲适，不同于大城市的焦虑和匆忙，它是一种根植于土地的从容，是一种知足常乐的坦然。我羡慕这里的人，他们生活在深厚的历史文化之中，又被秀美的山水所环抱，日子过得既有底蕴，又有滋味。
一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当我即将告别天水，随儿子返回河南时，心中充满了不舍。这一年的陇上生活，于我而言，并非简单的异地养老，而是一次精神的洗礼和视野的重构。我羡慕天水有山有水有历史的居住环境，羡慕它那种不疾不徐的生活步调，更羡慕它那份沉淀在骨子里的文化自信与从容。回到河南后，我依然会怀念那麦积山上的烟雨，伏羲庙里的古柏，以及那一碗酸辣醒神的呱呱。天水，这座陇上小城，已然成了我心中另一个故乡，一个安放晚年闲情与遐想的理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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