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车轮在盘山公路上碾过层层弧线,像是在青山褶皱里反复勾勒着温柔的圆。窗外的绿是泼墨而成的浓,从山脚漫向云端,连穿谷而过的风都裹着化不开的翠意;油菜花的黄偏要跳脱出来,碎金般缀在绿浪间,每一朵花瓣都沾着阳光的碎屑,晃得人眼生暖;更有夹竹桃燃着烈烈的红,一树树、一丛丛立在路侧,像支支沉默的火把,风过时便轻轻摇曳,花瓣舒展的姿态,竟似含着笑意的迎迓。山路偏要迂回得恰到好处,景致也不肯一次性铺开,倒像匹绣着青绿山水的彝家织锦,被无形的手牵着,一寸寸、慢悠悠地展露出藏不住的秀色,连丝线里都裹着山野的灵气。
直到金沙江大峡谷的轮廓突然撞进视野,我再也按捺不住,推开车门便往山下走。脚步带着朝圣般的急切,沿着峡谷脊梁往下时,草木的清香混着泥土的微腥扑进鼻腔,可目光总被谷底那道碧蓝牢牢勾住——那便是金沙江。它静卧在群山怀抱里,全然不是我想象中的模样:没有雅鲁藏布江劈开万仞的浩瀚,没有虎跳峡被逼至绝境的汹涌,只顺着山势温柔地拐着弯,水色是糯软的碧玉,又像被熨贴平整的蓝绸,日光洒在江面上,粼光不是散乱的碎银,倒像有人往蓝绸上撒了把亮片,是彝家腰带缀着的银饰般的光泽,慢悠悠晃着,竟成了我平生见过最温柔的江,裹着母性的包容,连泛起的浪花都轻得像声叹息。江滩上几块青黑的石头半浸在水里,当地老人说,那是当年红军搭浮桥时留下的,石头缝里还藏着草鞋的碎絮,风一吹,像能听见麻绳与江水的私语。
可这温柔里,藏着沉甸甸的过往。站在观景台任江风拂过面颊,恍惚间似能听见时光的回响:当年红军将士的身影曾映在这碧蓝江面,冰冷的江水中融着他们滚烫的信念,老人说“那会儿江水映着红军的草鞋,红得像岸上的夹竹桃”;千百年来,这江水又像母亲的乳汁,滋养着两岸的土地,浸润着世代居住于此的人们的心田。原来这沉静的蓝,藏着最坚韧的力量,把刚烈的历史与绵长的生命,都酿成了岁月里化不开的温柔。
带着这份被江水浸软的心绪,我在正午的暖阳里走进了迤莎拉。人们称它“小色达”,也唤它“天下彝族第一村”,可当双脚真正踏上这片土地,才知名号远不及实景动人——最先攫住我所有感官的,是那片铺天盖地的红。寨子上空的天是纯粹的蓝,不含一丝云絮,干净得像块被江水洗过的青金石;而寨子本身,像是从大地深处生长出的一片红霞,浓烈得坦荡,连空气里都飘着三角梅甜丝丝的香,那香气似也染了色,是流动的紫红,缠缠绕绕地裹着每一缕风,吸一口都觉得心头发烫。
寨子前的湖心花园晃着粼粼水光,把岸边的红色倒影揉碎了,又轻轻铺在水面,竟透出几分江南水乡的婉约——只是这份婉约被炽烈的红裹着,多了几分彝族村寨独有的豪爽。我踩着青石板路往寨子里走,路依着山势盘旋而上,每一层都立着红墙青瓦的院落:墙是饱经风霜的土红,厚得像藏着千年的故事,指尖触上去,能摸到岁月留下的粗糙纹路,像是彝家老人手上的掌纹,每一道都记着日子的冷暖;瓦是哑光的青,沉得似载着时光的重量,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三角梅从墙头、檐角泼洒下来,红与红层层叠叠,却不显杂乱,反倒衬得灰瓦白墙的院落愈发鲜活,像幅会动的画,连墙角的青苔都透着生气。
偶尔会遇见身着彝族传统服饰的老阿妈,坐在自家门前的红墙根下,手里捏着针线,或是静静纳着鞋底,或是绣着朵不知名的野花。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跳跃,她却不抬头,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飞针走线的模样,像是把绵长的岁月都细细缝进了针线里,连丝线都带着阳光的温度。这份不动声色的静默,比任何热闹的歌舞都更动人,也让我忽然懂得,这古寨的文化厚度,原是藏在这样细碎的日常里,藏在一针一线的温柔里。
终于爬到最高处的红春树观景台,转过身的瞬间,呼吸竟忘了节拍——整个迤莎拉毫无保留地铺展在脚下,层层叠叠的红墙顺着山势向上堆叠,密得像沸腾后骤然凝固的红海,一直漫到视野的尽头。西斜的日光毫无遮拦地洒下来,给这片红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辉,红光与金光交融在一起,熠熠生辉得让人不敢直视。观景台像立在云端,四周绕着淡淡的雾,我仿佛站在天国的边缘,俯瞰着这片与世无争的红,连心跳都慢了下来。
风里飘来山下隐约的鸡鸣犬吠,混着远处传来的彝家小调,温柔地绕在耳边。我倚着栏杆久久不愿离去,这千年古寨用最本真的红,给了我一场视觉与心灵的盛宴。它与山下那道碧蓝的金沙江,一红一蓝,一炽烈一温存,一静一动,像是大自然与人文最深情的对话——红是彝家儿女用火一般的热情,在山脊上写就的壮丽诗篇;蓝是历史与生命用无比的耐心,在大地上刻下的永恒印记。它们就这么相依相偎,一个在山上燃烧,一个在谷底流淌,守着这片土地的过去、现在,也守着往后岁岁年年的安稳与热闹。

作者

陈虹,毕业于北京化工大学(现名)前北京化工干部管理学院,文秘专业。从事工商管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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