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宫殿会客室中有很多高级军官，其中一个是外交部秘书长，但国王不在里面。
外交部秘书长首先问我:“您来这里已经二十天了，都在做些什么呢？”
我说:“打坐和作诗。”
秘书长话锋一转，“您在日本有什么样的爵位，担任何种官职呢？"
“我什么都不是。”
“您不用隐瞒，您是高级官员，大概有什么样的爵位我们可以推想的到，所以不必费心隐瞒，还是开诚布公告诉我们吧。”
“我只是个佛教僧侣，没有任何官职爵位等。”
“那您又为了什么花巨资前往西藏，现在又来到尼泊尔呢？”
“我到西藏以及贵国根本没有什么官方任务，只是为了研究佛教，才历尽艰难来到西藏和尼泊尔。”
“您是从哪条路径进入西藏的呢？”
“我取道玛纳萨罗瓦湖附近。”
秘书长听了用很奇怪的语气问道:“您是怎么到玛纳萨罗瓦湖的呢？”
我泰然答道:“关于路径的问题在告诉国王之前我不能先行透露。”
“为什么？"
“我怕累及无辜，所以在这里不方便说。”
看来尼国政府对我先前在尼泊尔国内的行踪也有一定的掌握。
对话结束后，外交部秘书长走出会客室，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去向国王报告的。
其他军官接着就西藏和日本军人的习惯、士气、军纪等问了我许多问题。
谈到最后，他们以尼泊尔语耳语道:“这个人虽自称僧侣，但绝对是日本高官无疑。”
不久尼国国王在百余名侍卫前呼后拥下走出内殿，前往大门侧旁的别殿。
我也跟在后面一直往下走，直到正门的大臣候见室，看到许多地方官员正恭谨执礼。
行礼的队伍中有个人，我们彼此看见，都非常意外，那是道拉吉里山麓土窟泽地方的知事哈尔卡曼·司巴，我曾在他家借宿。
当时我就像个乞食和尚，现在却进出国王的内殿，难怪他会惊诧不已。
国王看过他们献上的马匹之良莠后，在一张长椅上就座。
我稍稍向前，国王于是问我:“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吗？”
“我恳切地希望殿下能为我转达致达赖喇嘛的请愿书；还有就是前些日子向您报告过的，我想恭请一部梵文佛典。这就是我的要求。”
国王说道:“先不谈这个，我听说你四年前曾经到过我国，这是真的吗？"
“四年前我确实来过。”
国王语气一凛，质问我说:“这些事在比尔根杰见面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依照正常的程序应该先让我知道这件事吧？”
我说:“我当时也很想向您坦白，但仍不免心存忧虑。”
“你担心什么，又害怕什么呢？”
“我确实在四年前经由贵国前往西藏，可我不敢乱说话，因为怕祸及无辜，贵国许多关哨的官员以及与我稍有接触的人，可能会因此触怒殿下，受到法律惩处，像西藏友人那样受苦，因此才不敢言明。请您答应我不要因此降罪于贵国的无辜臣民，那我将无所顾忌，一切坦诚相告。”
由于我态度恳切，国王殿下态度和缓下来说:“好，我绝对不会因为你在尼泊尔旅行的事惩罚我的臣民，你放心好了。”
听国王的话，我满心欢喜，溢于言表，说:“殿下的成全叫我不胜欢喜，谨此感谢您的宽宏大量。”
国王听了也很高兴。
我想世上没有比真心接纳更大的喜悦了。
国王又问我:“到底是谁派遣你来我国和西藏的，是贵国的外交部长还是大将军呢？你将实情告诉我吧。”
他认定我是日本的密探了。
连国王都这么认为，可见关于我身份的说法已不止是谣言了。
西藏也就罢了，连尼泊尔这样一个积极学习世界先进文明的国家也是如此，可见不管文明进步到什么程度，国家之间永远都会互相戒备。
我这个与国际政治毫无瓜葛的出家人居然成了政府密探，这种离谱的看法，让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国王于是问道:“这个秘密你还是不方便说吗？”
“我说的就是肺腑之言，没有任何秘密。我从日本来到这里，完全是个人的意愿。”
国王听了大笑道:“这种长途旅行没有一大笔经费怎么可能成行，更不要说你还送我和总司令那么多礼物，没有政府支持从哪里来这笔钱呢？六年的长旅花费巨大，一个贫困的僧侣哪来的这笔经费？另外从你的学识以及对世界情势的认知，也绝非一个方外的修道人所能具备的。现在你在我面前就不要再隐瞒了，如果需要，我可以明天在内殿接见你，和你单独谈话，你最好能实话实说，否则你一直吞吞吐吐，我将不接受你的任何请求，也不再保证你的安全。”
我说:“我是一个遵守佛陀训诫的僧侣，绝对不敢妄言，如果殿下不能相信我，我也无法证明我说的是真话，只能信守我的真实并以此安慰自己。我想总有一天殿下会明白我今天所说的句句是真没有一丝欺瞒。”
国王对我说道:“只要你说的是实话，没有人会怀疑你的。这样吧，你后天上午十点半再过来，我想好好听你讲真话，你今天晚上回去慎重考虑一下吧。”
我和觉金刚师一起走出门外，上马回家。
如果我向国王谎称是日本高官，一定会受到优待，而实话实说则难免期待落空。
无法取得佛典我尚能忍受，但是不管西藏石牢中友人的命运我实在不能。
难道已经没有其他营救他们的办法了吗？
2
在回寓居处的路上，从马背遥望天际，看到世界有名的高里三喀峰（藏语称为赤仁玛峰，是喜马拉雅山脉的一座山峰，海拔7134米，位于尼泊尔和中国西藏自治区边境，加德满都东北方100公里处）雪山群巍然高耸，亘古不变，不禁感慨万千。
如今人世间的烦恼之云正遮蔽我诚 实的心，但不管未来如何，我将坚持诚实的原则。
心意一定，整个人也轻松多了。
这些日子我忙着四处搜罗梵文出版物，共搜集到三部经典，还有一些其他参考书籍，已经相当完整了。
住在加尔各答的日本人也汇了一百卢比来，我花了一百一十五卢比买到三尊银雕佛像以及一座佛龛——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汇钱是给我当旅费。
我在加尔各答的时候，中国的康有为先生以及不少英国人、印度人，以及旅居非洲当时正来到加尔各答的日本人等，也赠送了我一笔钱。
我用那些钱买了许多参考书籍，致赠尼泊尔国王的礼物也花了不少，不过最后还剩下三百卢比，我就是用这笔钱去的尼泊尔。
我并未向任何人开口要钱，全是各位大德亲切慈悲的喜舍金。
这笔钱在尼泊尔购买书籍和参考资料用掉不少。
衣食简约，既不喝酒抽烟，也不吃肉，另外借住在别人家里时，会得到食宿供养，所以这方面的花费少之又少。
不过用到后来，身上还是只剩下十卢比，我想:“这下可麻烦了，即使不买国王帮我搜集的梵文经典，但行李增加了，这点钱是回不了加尔各答的。”
于是请在加尔各答的同学大宫孝涧先寄一百卢比给我。
大宫君当时身上没有那么多钱，听说是临时向别人借的。
幸好有这笔钱，我才能顺利回到加尔各答。
二月十日那天，和觉金刚师谈了许多，他劝我说:“我当然相信你仅仅是平常的日本僧侣，但现在这种情况，你不承认是日本高官，恐怕没什么好处。能否购得梵文经典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你西藏狱中的朋友，你这样坚持如果导致无功而返，不是太不值得了吗？你还是暂且放一下身段吧。”
我说:“这件事我非常痛心，也想了许多，但这个时候我没法讲假话，因为事情本身就是诚实无欺的，要是不行的话，我只有改道中国另想办法。”
觉金刚师说:“可是也许你还没办理完那些烦琐的手续，西藏那边已经把他们处死了。这样做只是徒费时间，而且虽然说你现在坚持要说真话，可你这一路下来，讲的假话还少吗？你去西藏的时候，不就骗人家说你是中国人吗？有时为了某些目的不得不说谎，你现在就当作是为了方便救人，明天见到国王时就不要固执了。”
我说:“对我而言，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改变。处身乱世，为了保全自己又不损害别人，也许需要运用权谋术数，现今既非乱世，尼泊尔又是个讲道理的文明国度，绝不可贪图一时方便假言欺骗。要进入铜墙铁壁般的西藏，没有权变实在插翅难进，如果我自称是日本人，谁还会让我入境呢？当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但现在没有这个必要。如果尼泊尔国王不相信我的话，我只好另求其他诚实的途径。在和平的时代却用乱世的方法，我真的无法考虑。”
觉金刚师自己也很正直，能够理解我，但还是忍不住为我担心。
十一日上午十点半我如约抵达国王内殿的会客室，四五名高级将领和一个秘书在里面等我。
秘书先以英语问了我和父母的姓名以及地址，并登记下来。
然后又纠结着我问了我一堆问题，无非围绕我是否是日本密探。
这时突然有一个英语也很流畅的高官来到我面前，说:“听说您制作了西藏和我国的地图，能否拜见一下呢？您是否带着呢，还是放在什么地方？”
我说:“我是个佛教僧侣，只是修行，哪有空去制作什么地图。”
他又说:“不，您没说实话，我知道您制作了地图。”
“你那么认为我没有办法，有眼疾的人看天空都是花，惊恐的人会把绳子当蛇，调查人员看人总觉得是小偷强盗，所以我不在乎你怎么看我。”
“您说的似乎很有道理，但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认为，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嘛。”
我顶了回去，这时国王出来了，我们一起行礼迎接；国王一直往内殿走去。
这时秘书不见了踪影，应该是进去向国王报告刚才谈的内容。
不久传令官出来宣我和觉金刚师到内殿去。
我们走上四楼，来到一间非常精美华丽的房间。
正中央最上位坐了一个人，国王兼总理坐在他旁边，只有两三个高级将领坐在稍靠外的地方，其余侍从官站在最外侧。
总理指示我靠近点坐，我以西藏方式在总理跟前盘腿而坐，抬头一看，正中央坐的那人，竟然是我在比尔根杰误认为是低阶大臣的真正国王，把我吓了一跳。
2
坐定之后总理问我:“你说你最想秘密告诉我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我说:“我没有任何秘密可言，我最大的愿望，一是请您协助向达赖喇嘛转交请愿书，二是请您帮忙搜罗梵文佛典。”
他好像有些失望，但随即反应过来:“你为什么要上书达赖喇嘛？请你完整说明一下上书的主要内容。”
我先告诉他们我拉萨的恩人入狱的传言，接着说:“上书是想说明我是佛教国日本的僧侣，前往西藏的目的完全是为了佛法修行。我听说西藏地方当局将与我有交往的人一一下狱，其实他们一开始并不知道我是日本人，他们始终都不知道我真正的身份。”
“他们是完全无辜的，如果一定要治罪，有罪的也是我，是我私闯西藏才会连累他们。我想恳请西藏地方当局不要处罚自己的臣民，大可对我施加相当的处分。如果法王殿下因此传唤我的话，我将再度前往西藏；若是不允许我重访西藏，则请求法王在惩罚那几个臣民之前，派遣几位最有学识的格西到日本去，彻底了解一下日本的国情，确认我的身份，并详细调查我平生的为人处世。”
“经过严密精确的了解与调查，法王殿下一定也会明白是否有治罪的必要。要是需要传唤我，可以向我下令；要是派遣格西前往调查，我一定提供往返旅费并全程协助。我请求达赖喇嘛在这两个建议中选择其中之一，以上就是我上书的主要内容。”
两位国王非常安静地听我说明，待我讲完，我觉得他们已经比较相信我了。
担任总理的国王说道:“那么就请你将请愿书用藏文和尼泊尔文各写一份，我将藏文那份送到西藏去，尼泊尔文那一份则由我留存。”
我听了兴奋极了，感激得热泪盈眶，赶紧躬身致谢。
国王又问我: “你居留西藏期间，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你日本人的身份吗？”
我说:“不，我临走前曾经向一个人透露过这件事，就是我在拉萨期间非常照顾我的前财政大臣，您大概也听过这个人。”
不过他虽然对我的密探身份不再那么疑心，但对我这次在加德满都停留的二十天时间内的行动有所疑虑。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所有人都认为我是日本派来的情报员，不可能一下子就完全信任我。
不过我的说明的确使国王消除了疑心。
国王问道:“你来到我国已经二十多天，这么长一段时间你都在做些什么呢？"
我说:“我被喜马拉雅山的壮丽深深感动，每有灵感我就写几首诗。”
说着从怀中取出我所买的书籍以及希望拥有的梵文经典目录，说:“这个目录中从民间可以购得的我希望尽快买齐，另外必须抄写的经典明年十一二月左右才能完成，请到那时再交给我就可以了。”
然后把目录呈上去。
他仔细看了目录，然后拿给传令官，交代他十五天内尽可能找齐这份目录上民间有的部分，接着用英语对我说:“部分梵文佛经会从民间搜罗，十五天内交到你手上；可能会缓上几天，但不会耽误太久。”
他的英语非常流利，我跟不上，于是变成他说尼泊尔语，我说藏语，由觉金刚师居中翻译，我们又谈了许多事情，国王突然说:“接下来我要和你谈一些机密，我们都用英语吧。不过谈话的内容全是机密，所以既不要写在日志上，也绝对不要透露出去，可以吗？”
“好的，我会遵照您的吩咐。”
列席的其他人都不懂英语，我们又用英语继续谈了两个多钟头，不过有约在先，我既未将谈话内容写在日记上，也不能在这里发表出来。
下午三点过后，我和觉金刚师骑马回家，路径和前天相同，但因为目的达成，内心充满喜悦，看到巍巍的高里三喀峰最高峰，笼罩着一层祥和的光辉。
我能圆满完成愿望，定是被接引在佛陀世尊的妙光里所致，我衷心感恩，又吟咏了几首诗歌以资纪念。
我在马背上低吟，觉金刚师对我说:“今天我本来很担心，没想到居然这么顺利。这都是佛陀的引导。你一向信心坚定，不改其道，所以才会获得如今的功德，但也可以说是诸佛菩萨的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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