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口丨臧书德
乙巳霜降后二日,从太湖县折返苏北东海,途经历史文化名城安庆时,忽记此地乃是开“科学、民主”先风的革命者陈独秀先生故里。便将时间从海绵方块里挤出来,决意驻留寻踪访谒。
导航驱车出繁华市区后,蜿蜒曲折的仲甫路蛇行牵引,直至大龙山一个支脉的南麓。山弯环抱处,即是后人为纪念陈独秀先生而先后承建的建筑群。
陈独秀生平事迹陈列馆,是独秀园的门脸。二层小楼建筑里,陈设的是陈独秀先生生前的大量革命、学术、艺术及生活史料,向世人展示了一位民族先驱者的精神蜕变和人生轨迹。从陈列馆的后门出来,就是与独秀园牌坊门衔接的扇形广场。
摄影/鲁川
一个人站在牌坊前的大理石广场上,放眼纵伸向山坡上延的园子,肃穆又安静。这静,不是空无,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历史分量的宁谧。几近正午的秋阳,已没了夏日的毒辣,只余下一片澄澈的白金,薄薄匀匀地铺洒下来。抬步拾阶,一级一级叠进的条石,被光阴打磨得光润平和,然棱角处依旧辐射出倔强坚韧的线条轮廓。两侧幽绿的松柏相对,拥挤出一条沉寂蓊郁的甬道。一阵风过,松涛簌簌轻漾,像故了远年的叹息,低回悠长。
走出甬道口,猛一抬眼,豁然开朗处,先生的铜像就矗立在那里。
摄影/鲁川
青铜雕塑的立像,比想象的要显得更为挺拔奋发。他的站姿并非是传统正身静立造型,而是微微斜侧,左手虚握随意抵于腰间,右手则紧攥一卷书本,双目侧视右前方,似凝思,又像是短暂的驻留远瞻。一袭域外的新式服装,简明而犀锐,衣褶的线条流畅有力,依旧还折射着主人的身体余温和思想锋芒。我目之所注视,最先落在先生那宽阔的、显示出非凡智慧与倔强的额头上,继而,是那紧抿着的、线条分明的嘴唇。最撼人的,还是那双眼睛。二目并非炯炯地逼视这个世界,而是微微上扬,望向一个未知不确定的远方。眼神里,有自信,有探索,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奔赴姿态,但更多的,是有一种九死不悔的倔强。总能让仰视的人感到,那青铜的躯壳里,仍包裹着一团不曾熄灭的火,一团名为“启蒙”与“觉醒”的火。
静静地肃立在他面前,和周围沉默的松柏一样,站成一株树。历史的喧嚣,时代的烟云,似乎都在这一刻远退。耳畔忽然响起他那些石破天惊的话语,那些在近百年前的暗夜里,如惊雷般炸响的声音,震耳发聩的话语在山坳间回荡。他说:“西洋人因为拥护德、赛两先生,闹了多少事,流了多少血,德、赛两先生才渐渐从黑暗中把他们救出,引到光明世界。我们现在认定只有这两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若因为拥护这两位先生,一切政府的压迫,社会的攻击笑骂,就是断头流血,都不推辞。”
这声音,是何等的决绝,何等的慷慨!彼时之中国,正是“万马齐喑究可哀”的沉沉死局。是他,以一枝如椽巨笔,搅动了这一潭死水,唤醒了无数沉睡的、在“铁屋子”里即将闷死的青年。仰望着他,这尊凝固的、沉默的铜像,竟一时间在视网膜上渐渐鲜活起来,成了一个在北大红楼里奋笔疾书的身影,一个在昏暗灯光下与同仁激烈争辩的身影,一个面对旧世界的围剿,横眉冷对、寸步不让的身影……那眉宇间的坚毅,不正是“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的铮铮铁骨么?!
别过铜像,继续上行。百步之远的一片平缓坡面上,四周矮柏和瓜子黄扬绿化带合围,中间赫然静卧着一本巨大的石书,便是《新青年》杂志封面及目录石雕。它并非是挺直的竖立,而是倾斜摆放,像一位坦然敞开胸怀的巨人,任由后世的目光检阅与品评。石质的书页,被巧妙地雕琢出翻阅的动态模样,仿佛刚刚被一只无形的手翻开。上面镌刻着杂志的目录,还有那些熟悉的篇名与作者,一个个,如雷贯耳。指尖蘸着阳光轻轻抚过一道道冰凉粗砺的刻痕,一组组坚硬的文字,就像苦难长河里奔跑争扎的光。从“敬告青年”、“文学革命论”、“狂人日记”……一路抗争,这哪里是冰冷的石头?这分明是一代人热血斗争的图腾,是一个民族思想爆裂的火山出口。
摄影/鲁川
缓缓环绕石书雕塑,一如追慕一座神圣的祭坛。阳光斜射在石面上,拆射出深深浅浅的光斑,那凹凸的文字,倏忽就有了生命,它们在和煦秋阳的烘焙下跳动起来。字里行间似乎能看到,在无数个夜晚,一盏油灯下,一个青年如何因读到这些文字而激动得浑身战栗,他心中那蒙昧顽固的硬壳,是如何“喀喇”一声,被撕开一道裂口,透进了人生第一缕自主的华光。又似乎让人看到了,那些被刺痛的旧势力,是如何暴跳如雷,如何用最恶毒的语言来诅咒围剿这本薄薄的杂志和它的主编。然而,文明之光就是这般倔强,一旦播下火种,便再难被扑灭。这本石书,静静地躺在这里,虽不说话,却比任何高亢的宣言都更有力量。它是一部沉默的史诗,记录着一场“灵魂深处闹革命”的壮阔历程。
从石书雕塑再北上,绕过一方功德池塘,便是先生的安息之处。
墓冢简约朴素,没有华丽的装饰,没有冗长的铭文,只有一种洗尽铅华的庄严。一方简净的墓碑上,镌刻着“陈独秀先生之墓”七个楷体大字,素面朝天,一如他晚年的心境。墓冢北依大龙山余脉,南望繁锦的乡野和都市。周围高大的松柏如忠实卫士,常年守护着这一隅安宁。
摄影/鲁川
绕墓冢,沿逆时针方向逆流而上,致敬先生赶夜路追光的壮举;再顺时针方向感恩先生一代人,众志成城并肩开创的美好生活。驻立墓前,百感交集。如果说铜像与石雕,象征着先生一生中辉煌、叱咤风云的篇章,那眼前这一座素冢,却容纳了他全部的坎坷、寂寞与最终的宁静。他的一生,诚如一口深井,汲出的每一桶水,都饱含着时代的苦涩与甘甜。他曾是万众仰望的“思想界之明星”,也曾身陷囹圄,颠沛流离。晚年,他远离了政治的漩涡,在江津的困顿中,依旧绝然保持着思想的独立与人格的尊严。这“绝对的”偏执,成就了他的思想锋芒,也铸就了他多舛的命运篇章。
如今,这一切荣辱、纷争、激情与痛苦,都已归于沉寂。他躺在这里,躺在他深深爱着、并为之奋斗一生,也痛苦了一生的土地怀抱里。风过松稍,声声相追,有几多人能读懂这声音里流淌的幽邃。屈子《渔父》有叹“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陈独秀先生的一生,所处的正是一个清浊激荡的大时代。他何尝不想择清而濯缨?然而,为了唤醒国人,他不得不纵身跃入那最浑浊的漩涡中心,以自身的激愤,去对抗那个时代的麻木。他的身上,兼有屈原的执拗与李白的不羁,可最终,却以一种近乎苏武牧羊式的孤独,守住了自己的思想和灵魂节操。
摄影/鲁川
秋阳的光芒,将整个独秀园笼罩在一片温暖又孤寂的光晕里。转身退出时,再次回望那静默的铜像、无言的石书和朴素的墓冢,它们热烈而丰满,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大先生陈独秀:是启蒙的火炬,是孤独的斗士,是华夏天行健的伟岸赤子。
回望陈独秀先生的生前身后,独秀园或许是他个人一生止步的终点,安放着他伟大的身躯和痛苦的灵魂,但它更是时间长轴上一个开启文明的新起点,是一座矗立着永不熄灭的精神灯塔。虔诚地拜谒他,是对过去艰涩历史的铭记、敬畏和感恩,更是一份对面向未来该持有清醒、自警与勇气的醒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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