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儿子迁居大同已满一年,从最初对陌生环境的忐忑,到如今每日清晨醒来的踏实,这座横亘在晋冀蒙交界的古城,用它藏在砖瓦与烟火里的韵味,慢慢教会我什么是真正的生活。大同二字,取“世界大同”之意,听着便觉温润,住得越久,越能体会这份温润背后沉淀的厚重。

最爱去的还是云冈石窟,不是作为游客匆匆打卡,而是选个 weekday 的清晨,踩着武州川的晨雾慢慢走去。这里自古是通往阴山腹地的古道,秦汉时的武州塞虽已湮没在残石中,但武州山的灵气依旧。石窟东西绵延一公里,按地势分了东、中、西三区,现存的254个窟龛里,藏着51000余尊造像,最小的仅2厘米,最大的却高达17米,站在底下需仰断脖颈。

最动人的是昙曜五窟,这五个由昙曜大师主持开凿的洞窟,藏着北魏复法后的虔诚。洞窟都是马蹄形平面、穹窿顶,仿着印度的草庐样式,主佛却分明带着鲜卑族的面容特征,深目高鼻,身形浑厚。第20窟的释迦坐像早已因前壁崩塌而露天,阳光斜照时,衣纹的凸起雕刻会投下斑驳的影子,风吹过武州山的松柏,仿佛能听见一千五百年前工匠们的凿击声。第11窟的东壁上刻着《太和七年造像志》,336个字记录着54位信徒造像的心愿,这是中国石窟最早的魏碑题记,比龙门石窟的题记还要早许多。
午后常绕着古城墙散步,这圈明代的城墙是徐达在北魏旧土城基础上筑成的,周长7.24公里,用条石奠基,三合土夯芯,外包的青砖每块重17斤,踩上去格外扎实。城墙高14米,上宽足有12米,我常看见老人在上面放风筝,风筝线掠过580对垛子——据说每对垛子都对应着当年大同管辖的村庄。四个城门各有讲究,东和阳门、南永泰门、西清远门、北武定门,门外的瓮城和护城河曾是严密的防御体系,如今护城河沿岸改造成了带状公园,春末时紫丁香开得满堤,香气能飘进城墙根的老院子。

城里的街巷藏着太多惊喜。四牌楼一带的老街上,青砖灰瓦的店铺里藏着传承百年的手艺。有家铜器铺的老板姓王,祖上从元代就做铜活,他家的铜火锅是把炉膛和锅体融在一起的,这是大同手艺人的独创。老板说做一只铜火锅要经融铜、锻打、雕錾等七道工序,最见功夫的是錾花,牡丹纹要錾得层次分明,得练十年以上才行。不远处的剪纸店摆着广灵染色剪纸,阳刻为主,阴刻为辅,色彩艳而不俗,老板娘说这手艺明代就有了,2009年还入了世界非遗,现在她们把石窟造像刻进剪纸里,成了年轻人喜欢的文创。
大同的饮食是刻在骨子里的融合。清晨的早点摊前,刀削面师傅手腕一翻,铁皮刀下的面叶就“唰唰”落入沸锅,每片都中厚边薄,厚度刚好0.3毫米。老板说这手艺是元代传下来的,2008年成了国家级非遗,配面的老汤要炖够八小时,加一勺本地陈醋和猪油,鲜得人舌尖打颤。偶尔换口味就吃浑源凉粉,绿豆淀粉做的凉粉颤巍巍的,浇上三油——菜籽油增亮、辣椒油提香、芝麻油锁鲜,再撒上莲花豆,冰爽酸辣的滋味能驱散塞北的干燥。傍晚常买块黄米凉糕,大黄米和糯米层层相叠,浇上红糖蜜汁,甜而不腻,这可是北魏《齐民要术》里就有的“黍糕”演变来的。

这座城的妙处,在于历史从不是陈列的标本。华严寺的辽代彩塑前,常有老人带着孩子辨认壁画里的飞天;鼓楼旁的老茶馆里,能听见灵丘罗罗腔的婉转唱腔,这戏是清康熙年间传过来的,2006年成了国家级非遗;就连街头的羊杂割粉汤,都藏着明代九边重镇的记忆——当年士兵用行军灶熬煮内脏御寒,如今成了百姓暖身的美味,老汤里的十三味香料,是代代相传的秘方。
秋冬时节最爱去城西的十里河,河边的芦苇荡里藏着迁徙的水鸟。站在这里往南望,能看见武州山的轮廓,想起北魏时这里曾是皇家鹿苑,孝文帝迁都洛阳前,或许也常在此礼佛祈雨。如今的大同早已不是边塞军镇,却依然保留着那份开阔与从容。
住得越久,越明白大同的好。它不似江南那般温婉,却有着塞北特有的坦荡;它不刻意追逐新潮,却把千年文脉融进了日常。在这里,石窟的庄严与凉粉的烟火共生,城墙的厚重与铜器的精巧并存。一年时光,我未及走遍它的每一处角落,却已深深羡慕这样的生活——在时光里沉淀,在烟火中温暖,这便是大同最动人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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