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煤炭的安岳人
文/曾广洪
“嘿着!嘿着……”这是上世纪70年代初安岳县人用板车拉煤炭的号子声。
表哥赵治光是安岳县双龙乡人,年轻时以拉煤炭谋生。他说,以前四处开荒种地,在黄土地里刨食还难求温饱。安岳出脆甜红薯,就是地下藏煤炭。每逢冬月草木枯萎,苞谷秆等柴禾不够烧,只好挖茅草根做燃料。若想热热闹闹过大年,那就指望大足巴岳山的煤炭了。
去巴岳山拉煤炭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首先得有运输工具与劳力。那时做架4米长的木板车要80多元,比生产队一家人年底工分结算还高出一大截。大多是在亲朋好友那里借的,待煤炭拉回后,奉上几十斤还个人情。拉煤要的是体力,弟兄、父子、亲戚等青壮年齐上阵。一架板车至少两人,单枪匹马绝对不行。板车队是由大院子的社员、亲戚等组成,在路上相互有个照应。
从安岳到巴岳山拉煤炭,由龙台、高坪、龙水至玉龙公社,坑坑洼洼的砂石烂路,远的来回路程300多里,快则3天,慢则5天不等。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出发前得备好几天的干粮和咸菜。渴了就喝“田坝缺”水,饿了就在路边用鼎锅煮红薯稀饭。在途中走到哪里天黑就在哪里歇,拿谷草铺地半躺,搭上破旧被子,或者在人家的屋檐下打盹,还不敢睡着了,谨防车上的东西被人顺手牵羊。寒冬腊月,朔风呼啸,冻得拉煤人瑟瑟发抖,蜷成一团。我的老家就在巴岳山下,那时的我才9岁,母亲心善信佛,经常让拉煤人进堂屋休息,生火炉取暖,递上姜汤驱寒。
去的路上是空车,大家有说有笑,荤话连天,特别是未出远门的后生,对啥都感到新奇,一路轻松加愉快。煤炭属紧缺物资,每天上百架板车云集山下。国营煤矿的煤炭要便宜些,但很难弄到煤炭供应票。沿山的小煤窑不要票,价格却要高些。你想快拉快走,没门儿,心急是吃不到热豆腐的。有一次,几个安岳人在跃进煤矿等了几天几夜,已是腊月二十八了,急得直跺脚。我父亲知晓后,当场批计划内价条子装车。他们感激地说,曾矿长是个活菩萨!
在玉龙半山腰的火烧湾小煤窑,先付钱开票,再雇请当地的“挑煤匠”挑下山。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煤炭质量有三六九等之分,颇考眼力。像冰糖颗粒状的“打铁炭”,接火快火力旺,老百姓对其望而却步,只因价格昂贵。最划算的当属“和生炭”,粗细适中,性价比高。最麻(方言,即蒙骗)人的是“梭壳子”,光亮的表皮下包藏着“夹石”,新手容易吃亏上当,坑你没商量。当地人对煤质优劣的顺口溜是“一包包,二独连,三底板,四双连”。
我在走访白发苍苍的黄兴发时,他感慨地说,哪怕都过去几十年了,但那拉煤炭的磨难经常伴着噩梦惊醒。一车装千余斤,从玉龙的打砂坡起步,山连山坡连坡。每架车是一人在前双手紧握车把、车子背带套在肩上吃力地弓步前行,另一人在旁用力推着车帮鼎力协同,或用绳子挂在车上拉梢,一点点向前挪动。
行至中敖场的三道拐坡脚时,大家先喝水歇气铆足劲。一架板车由2人调整为4人,2个在前面拉,其余的在后面推。拉“中杠”的人边拉边喊出“嘿着嘿着”的号子,几个人步子一致形成合力。因坡太陡太长,板车得巧走“S”形迂回。拉车的背带、绳子深深勒进肉里,汗珠子淌到地上,头上冒着蒸汽,口中喘着粗气,酷似蜗牛爬行。难怪在拉煤人中传唱着忧伤的“拉煤郎,拉煤郎,上坡像狗,下坡像狼,拉煤回家,讨个姑娘”的歌谣。待车队到达坡顶时,大伙儿早已筋疲力尽,有的瘫倒在地,骨头像散了架似的。有的吞咽干粮,补充能量。此刻,暮色四合,最陡峭的罗汉垭口还在前方……
过去的公路沿山势而建,在深丘地带呈“碓窝”状,可谓“上坡难下坡更险”。简易的木板车既无刹车,更谈不上什么安全系数。每逢长下坡,前者双手使劲抬高把手,身子后仰,双脚猛蹬湿滑的地。后者死死踩住车尾触地的“梢棒”,嘴里直喊“慢点!慢点!”要是长下坡加急转弯,惯性太大而把持不住方向,板车如脱缰野马,一个劲地往下冲。动作麻利的人“舍车保帅”,捡得条小命。尤其是中敖至双龙路段,一上一下十余里,每年都上演车毁人亡的悲剧。
有的拉煤人耗尽所带的钱粮,饥饿交加地困在途中,家里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按照预约的线路,沿途寻找亲人,生怕传来翻车的消息。有时碰上爆胎当“山大王”,只好一人看守板车,另一个抱起车轮到附近乡场修补。尽管路途遥远,山路陡峭,甚至冒着生命危险,但安岳人像勤劳的蚂蚁,每年冬季都往返于这条谈虎色变的路上。
今年夏天,我去吃赵老表的80寿酒,他早已儿孙满堂。他说,如今我们安岳人烧火做饭,只需轻轻扭动按钮,天然气火力旺旺。而他那架木板车像个老古董静静地靠在院子角落,仿佛在述说拉煤人辛酸的过往。
作者简介:曾广洪,大足区散文学会副会长、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先后在《重庆晨报》等媒体发表作品。曾出版《点亮岁月的灯盏》《大足手艺人》等。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