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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个秋日的杭州,是与满城桂香失之交臂的。桂花的打开方式有许多种,在夜色中漫行,在秋雨中细品,那些被月光酿成的风雅,那些被冷露浸出的风骨,就好像是两杯特别迷人的西湖桂茶,口角留香,过而不忘。
前两天傍晚,我从苏堤南口的东坡纪念馆出发,独自一人向堤中进发。纪念馆的大门刚刚掩上,门内的诗碑长廊还浸在残存的天光里,仿佛苏老市长的身影就立在碑后,与这秋日桂香遥遥相望。
我记得苏堤南口有株桂树的,今日来看却遍寻不见,许是我记混了与花港公园的界限,好在纪念馆附近藏着几株银桂,虽植株不高,却已缀上了细碎的花苞,香气细若游丝,刚好勾着人往堤内走。
从映波桥往北,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些。压堤桥两侧的桃柳还带着残绿,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把枝叶染得柔软,这一段是见不到桂树踪影的。但奇怪的是,湖上的水汽里分明飘着若有若无的桂香,像与你捉迷藏似的,明明就在鼻尖萦绕,专门循着香气去寻,却只有柳丝轻拂水面。
那香气时浓时淡,浓时像汤圆碗中放了几勺桂花蜜,是温润的香甜;淡时又像隔了一层薄纱,隐约难捉。我心里揣着几分希冀,又掺着些许怅然,夜色中与我相向而行的游人寥寥。此时我内心的感觉,就像是在赴一场与桂香的约会,既盼着早点相见,又怕惊扰了这份诗意的寻觅过程。
苏堤上的桂树本来就不多,大多集中在东浦桥附近,以及与曲院风荷相交接的那一段路,三三两两地散在桃柳和樟树之间,在夜色里寻桂便生出别样的情愫。
走到东浦桥畔,那股寻觅已久的香气忽然浓烈起来,抬头便看见几株银桂立在湖边,枝桠斜伸,好似大口吞吐着气息。白日里看惯了的细碎花瓣,在路灯下竟换了模样,月光与灯光交织着落在花瓣上,泛着一层朦胧的白光,像是把整片月色都凝结在了枝头,又像是谁将碎银撒在墨绿的枝叶间。
我趁机拐进了曲院风荷。偶尔触碰到几株低矮的桂树,朦胧中花瓣软乎乎的,带着一丝夜风的清凉。湖水的清冽,把桂香送得很远。这夜的桂香,和白日里全然不同。白日的香是浮在空气里的,甜得直白;夜里的香却像是沉了底,混着夜气的凉,变得醇厚又绵长,吸一口,仿佛连肺腑都被这甜香涤荡得清爽起来。
我想起从前读宋代诗人邓肃的《木犀》诗,“清风一日来天阙,世上龙涎不敢香”,诗人眼里的桂花清雅高洁,“龙涎不敢香”的夸张,反衬了木犀香气之独特。此刻站在苏堤的桂树下,才明白那不是夸张,是桂香真的能压过所有名贵香料,尤其是在这样的秋夜,混着西湖的水汽,香得清透,香得有韵。
靠在东浦桥栏上看湖,夜色里的西湖像一块深色的绸缎,画舫的影子倒映在水里。近处虫儿的低吟,热闹却不嘈杂,反倒衬得这桂香更静了。恍惚间,我好像看见九百多年前的苏轼,也站在这样的秋夜里赏西湖之桂。
北宋熙宁四年,他刚到杭州任通判,正是失意的时候,却偏生在这西湖边寻到了慰藉。中秋过后,他从天竺山采了桂花,分赠给知府杨元素,还写了首《八月十七日天竺山送桂花分赠元素》——诗里没一个“桂”字,却用“月缺霜浓细蕊干”写尽了桂花的清傲,用“此花元属玉堂仙”把花的高洁和人的品格缠在了一起。
那时的苏堤还未修筑,可西湖的月色、桂花的香气,该是和如今一样的。他看着桂花,想起自己的境遇,却没写半句愁绪,只把心事藏在花里,赠给老领导,也留给后来的我们。如今我站在他修筑的堤上,闻着和他当年相似的桂香,忽然觉得,这苏堤的夜桂,早不是简单的花了。它是苏轼的诗魂,是把失意酿成诗意的智慧——就像这桂香,明明生在秋凉里,却偏要开得热烈,香得坦荡。
顺着苏堤往曲院风荷的方向走,转过一个弯,忽然瞥见几株丹桂藏在银桂丛中。与银桂的素净不同,丹桂花色艳红,像燃着的小火苗,在夜色里格外惹眼。香气也更浓烈些,带着几分甜润的暖意,与银桂的清冽交织在一起,成了独有的秋夜气息。我在丹桂树下站了片刻,看花瓣上的夜露折射着灯光,心里的欢喜又添了几分——原以为今晚只能邂逅银桂,却与丹桂不期而遇。待了许久,直到夜色渐深,才坐上公交恋恋不舍地离开。
过了几天,我看到微信上的推文,得知钱王祠的桂花该到盛花期了,便想专挑着雨天去看那儿的桂花是什么模样。
从涌金门下来时,天果然下着雨,细密的雨丝像牛毛、像花针,落在脸上凉丝丝的。祠外的红墙被雨水浸得颜色很深,像被岁月染透的朱砂。甬道最前方种着几株银桂,花瓣印在红墙上,我站在桂花树下等待,盼着有一个撑着花伞的游人从前面走过,却左等右等没有等到。
刚进祠大门,就被满院的桂香撞了个满怀。这雨里的桂香,又和夜里的不同了。如果说苏堤夜桂的香是醇厚的,那钱王祠雨桂的香就是清冽的,被雨水一洗,甜香里多了几分冷意,却更显纯粹,像刚沏好的桂花茶,热气里飘着的香气,带着水汽的湿润。
廊下的红灯笼和彩色锦鲤在风里轻轻晃动,五王殿被雨雾蒙得有些模糊,却更添了几分历史的厚重。走到钱镠的雕像前,我停下了脚步。英气威武的他穿着铠甲,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当年在吴越国推行“休兵息民”,修海塘、疏河道,让百姓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红墙外的另一尊雕像立在桂花雨中,仿佛还在守护着这片土地。风一吹,枝头的桂瓣落在雕像的肩上,像是时光递给他的信物,告诉他,千百年后,这满城的桂香,都是对他的纪念。
前两日我来过一次,那时的桂花还在“圆眼期”,花苞紧紧蹙着,像小姑娘含嗔的模样。今日再来,竟全都开了——银桂像繁星点点,一簇簇聚在枝桠间,花瓣上沾着雨珠,颤巍巍的,像要把整个秋天的甜都锁在里面。有的花瓣被雨水压得微微低垂,却依然保持着挺拔的姿态,不肯轻易飘落。
雨势渐渐大了些,我躲到长廊下避雨,看婆留井雕塑群像在雨雾中若隐若现,透过一簇垂挂下来的桂花枝,那茅舍绸伞的小品布景,别具了江南园林景中套景的美感。
走进阅礼堂,礼堂两侧的廊柱间,全是高大的银桂树,枝繁叶茂,花开得密密匝匝,几乎遮住了头顶的灯笼。戏台的雕梁画栋在桂树的掩映下,添了几分朦胧美,红灯笼的光晕透过枝叶洒下来,落在湿漉漉的屋檐下,与柔美的桂瓣相映成趣。
雨丝顺着屋檐滑落,滴在阶前的铜盆里,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与桂树的沙沙声凑成一曲天然的乐章。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雨珠在花瓣上滚动,看一群小学生在桂树廊下嬉闹,听着雨声,闻着花香,恍惚间像是穿越到了古代,成了赴桂花宴的宾客。
石刻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却还能认出“保境安民”“兴修水利”几个字。五王殿后,一左一右两株银桂开得最盛,花枝几乎要顶到房顶,雨珠顺着花瓣落在石栏上,像是在为历史的印记拂去尘埃。
我抬头看着满树的桂花,闻着雨里的香,忽然想起李清照的词:“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李清照说的除了桂花的高洁,此刻站在钱王祠的雨雾里,我更懂得了“第一流”里还藏有一份韧性:桂花不像桃李那样在春天争艳,也不像荷花那样在夏天张扬,它偏要在秋凉里、在雨雾中绽放,哪怕被雨水打湿花瓣,也照样香得热烈。这不就像钱镠吗?在乱世里守住一方百姓,不张扬,不炫耀,只做实事,却把功绩刻进了历史里,刻进了杭州人的心里。
看看雨还没有变小的趋势,时间也快临近闭馆,我才依依不舍地离开钱王祠。走在湖边的石板路上,衣角和发梢都沾着桂香和雨痕,偶尔能看到被雨水打落的桂瓣,散在草丛里,像撒了一地的叹息。回头看钱王祠檐角的灯笼还亮着,在雨雾里像一颗闪烁的星。
从苏堤的夜桂到钱王祠的雨桂,我像是走了一趟穿越时光之旅。苏堤的桂花,藏着苏轼把失意酿成诗意的通透,是清冽与热烈交织成的浪漫;钱王祠的桂花,载着历史的厚重,是在雨雾中绽放的韧性。它们都是秋天留给我们的诗意:不必刻意寻找,只需一阵风过,一缕香来,便读懂了这满城秋意中,藏着桂香千年里的通透与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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