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迟的《黄山记》气势恢宏,其中写云雾和日出的部分有古代游记的味道。普通读者想了解黄山概貌和文化内涵,读这篇文章,胜过读景点介绍类文字。我最初给学生讲这篇散文时,还没去过黄山,有些地方读起来不明就里,有些地方还存在疑问。前几年,我去了一次黄山,有了些个人体会。登山看景点时,徐迟描摹的黄山不时浮现在我脑海里,成了眼前黄山的镜像。
印象深的是黄山松。关于黄山松,文中有一句话:“(大自然)还特意委托风神带来名贵的松树树种,播在险要处。黄山松铁骨冰肌;异萝松天下罕见。”以“铁骨冰肌”形容黄山松,颇见神韵;谈及异萝松,“天下罕见”四字有点弱,与“铁骨冰肌”不匹配。当年我在课堂上这样随意臧否,根本不知道异萝松是什么树,甚至以为是“茑萝松”的误写。其实,异萝松不是松树,而是云谷寺前两棵高大的杉树:华东黄杉和南方铁杉,上面有开红色小花、结红色小果的寄生桑。
孔子有“多识鸟兽草木之名”的告诫,但真正识得鸟兽草木之名的书生不多。很少有人愿意去了解认识异萝松。游赏黄山,如果与松树擦肩而过时,只有“松树好多啊”这样的感慨,真的就与黄山“擦肩”了。就像在城市地铁里遇到许多人,你谁都不认识,人海里你是孤独的。
不识鸟兽草木之名,怎能认识大自然的细致处?
我胡乱想了一通,站在真实的黄山迎客松下,一时有些发愣。
我站在一个合适的距离瞻仰。这棵松树的形象,我太熟悉了。广告招贴画、绘画作品、芜湖铁画等有各种不同的呈现形式,我在安徽出生、长大,耳濡目染,这棵松树早就成为我对故乡记忆的一部分了。
它无疑是伟岸的、俊朗的。它的年岁、声誉、象征意义,无论哪一点,都超过了一个普通游客。它枝干遒劲,苍翠中青春永驻。
人们崇拜它,跟它合影留念。我当然也崇拜它,但没有拍照。因为我跟它没有建立任何真切的、个人化的联系。
前几天,我参加一项评审活动,配音演员丁建华也在。我们在一间小餐厅用餐。大家小声说话,有人想去搭讪合影,有人小声说别打扰老人家了。我很少追星。不是完全不想,主要是人家不可能记得一个无名之辈,两个人没有任何其他联系,一张合照,就像“到此一游”的打卡,没有交往,更无交情,对对方的生活、思想知之甚少,这样的照片是速朽的,还要去拍照?
我参加会议有时也被“合影”,我是一个普通人,不会拒绝年轻人的热情。我知道这种合影主要是用来晒朋友圈的,拍就拍吧。手机点一下,不用任何成本,随着“我”的意义的损耗,自然也就从对方手机里被删去。
也有认真记住对方的。我的一个前同事,不知什么机缘和某著名女诗人合影,他将合影放大,放得比婚纱照还大,印制好,挂在卧室床边。我看了又看,不能理解。他的妻子,一个瘦小的女人,安之若素。我想起林徽因将徐志摩遇难飞机的残骸挂在床头的故事,这两人毕竟有强烈的情感联系,而我的前同事和女诗人基本属于“风马牛”的关系,怎么也挂着合影呢?女诗人知道自己的照片进了别人的卧室,不知是否感到荣幸。
如果两个生命没有亲切的遇见,没有牵挂,没有真实的情感吐露,只是单纯的“追星”,这种合影,意义有限。在照片爆炸的时代,我要学会吝啬。
我在黄山迎客松下走来走去,终于不能立即发生深刻的感情。我只是敬重它、爱戴它,但并不感到亲切。这不是它的错,也不是我的错,而是我俩不适合。我蹲下来,脚边有青草,瞬间我就能放松下来,能与它们一起呼吸。在迎客松下面,我凝神屏气,只有崇拜。崇拜让我紧张、矜持,也敬而远之。
徐迟吞吐山河,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他善于描摹气象万千的景象,抒发宏伟的情感。徐迟经过黄山松脚下,可以与松树班荆道故。他们气象相近,都有铁骨冰肌。
而我熟悉的松树很小,腰身瘦硬,一个劲往上长,来不及纵向伸展枝条,也没什么风姿;不像迎客松将长长的枝干横斜出去,雍容高贵,仪态万方。那些松树长在我读书的小城西边荒山上,上面有当年打仗挖的战壕。荒山土质不好,青草长得都很贫瘠,附近的菜农在山脚下开出了一大片菜地,常常追肥,才种出豆角、茄子来。山岗上,枯瘦的松树,东一棵西一棵长了不少。十五六岁的我常常一人远足至此,坐在一块坦坡上的松树下读书。
有两三年的周末,春秋佳日,我常常坐在那棵孤独、纤细的松树下读书,读孟德斯鸠的《波斯人信札》,也读《中外爱情诗选》。倦了,就在稀疏的青草地上躺一会,天上云飞,地上草伏,松树的针叶纹丝不动。
与我有情感联系的松树,瘦怯的身子还没有长开,唯顶部有一蓬松针,瘦硬、拘谨,但也自得、安闲。20年后,我路过小城,专程去看那片荒山。可能地势不好,那里尚未开发,松树还在。我倚靠的那棵也在,树围没有增加,20年对它来说太短暂。树冠也没有增加多少,树皮皲裂得严重了一些,远远算不上铁骨冰肌。
我在树干下徘徊良久。于我而言,这是亲切的树,我依恋过、与我有私情的树。
人在这个世间遇到的人和物,太多了。遇到普通的人,匆匆见面、抱拳,似乎相识,终于各奔东西永无牵挂;遇到重要的人,想接近获得一点谈资;可是如果对方根本不认识你,两人既无共同话题,又有巨大的趣味和认知差异,能有交集吗?和一个巨大陌生的对象合影,会感到苍茫、虚空。
人慢慢摸索着去接触那些能给他回应的人和物,学会建立起联系,哪怕是普通的松树、无名的人,在相互映照里能找到自己的影像,这是普通人的快乐。重要的人、巨大的物是上苍选中的,我们即使“擦肩”,也是一别两宽。
我看到迎客松,脑子里想的是这些支离破碎的事。我只是小草般的游客,边走边看,边看边想,自得其乐。徐迟有透视古今的眼光,用如椽之笔,浓墨重彩描摹黄山整体风貌。这篇名作里只有“黄山松”而没有“迎客松”,估计是徐迟写作此文的年代,这棵黄山松的意义还没有被挖掘出来。据说这棵松树最早被人拍照是在20世纪初,迎客松如今人尽皆知,在它漫长的生长过程中,成为著名景点和独特精神象征的历史很短。此前它也寂寞了很多年。风雪载途或春日载阳,除了采草药的药农见过它,世上无人认识它,它没有名字地生活了几百年,跟任何一棵普通的松树一样。它如果有知觉,对这些围着它发出啧啧赞叹声的人类不知会不会想:此前你们干什么去了,为何让我在这里苦度了无数春秋?
此后余生,黄山迎客松会一直成为黄山的焦点之一。如果它是无名的,长在人迹罕至的山腰,风摧折它的枝条,虫子伤害它的肌肤,总有一天它会被摧毁,或被蛀蚀,甚至不幸被雷劈火烧。但黄山迎客松不会了,它有专业技术队伍养护,有专业人士看守。
最初,那一粒松树种子飘落在玉屏楼左侧的空地上,未来命运就已被决定。当初飘落的肯定不止这一粒,其他的松子孕育出的松苗可能被风雨摧毁了,也可能被这棵迎客松翳蔽,最后夭折了。长在其他地方的几百棵黄山松,对不起,很多游人对它们视若无睹,没有人再去关注。导游负责任地介绍,鲜有游客对这些没有名字的黄山松发生兴趣。即使有名字,如送客松、望客松、探海松、倒挂松、望泉松、贴壁松,也无人记住它们的名字。
黄山迎客松成为“众目睽睽”的名松之后,更加高峻雄伟起来。普通的游客走在它脚边,不断用手机拍照,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像极了“粉丝”对“爱豆”的痴迷。
名声是个奇怪的资源。迎客松平静地说了一句心里话。但迎客松成为坚韧不拔、百折不挠的象征之后,它就连叹息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很多时候,能让人抚摸盘桓的山间孤松,比庙堂庄严的松柏要自在得多。
这一切是命定,还是随机?种子飘落在哪里,很多时候,并不由种子选择。
铁骨冰肌的黄山松再倔强,当它还是一粒种子的时候,它能对抗狂风?
原标题:《迎客松平静地说了一句心里话 | 冯渊》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黄玮 题图来源:新华社
来源:作者:冯渊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