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看了心心念念的大足石刻。
南朝四百八十寺,因为人心不古,近年来沾染了求神拜佛看龛看碑的老登习性。在《黑悟空》出圈之前,就想着要去大足一次。可当我来到宝顶山时,瞬间傻眼了:就这?
两年前驱车去固原,只为看一眼北魏的遗风,须弥山石窟之高远、静穆(尤其是我去的时候景区就我一人),大佛在我跟前,我因为时间的凝聚感而获得的崇高体验;再到去看炳灵寺,两股战战地爬到最顶,一路身心俱疲所产生的礼佛之心——特么大足石刻,就这?
基督讲羊群与牧羊人,顶多放一座雕像完事儿;宝顶山倒好,直接来十头牛,牧牛即修心,几十米的牧牛石刻让人开悟。
人人都听说过六道巡回,但是哪六道?牲畜道跟饿鬼道有多可怕?大足石刻给你娓娓道来,从头到尾地贯穿地狱变相,下油锅、拔舌、割耳、砍腿,难怪《黑悟空》要在这里取景。
以及对孝道的提倡,各种如父母恩重经变相亦着实离谱,但最离谱的是“截膝地狱与戒酒图”,各种酒后荒淫的造景,包括男子酒后淫匿其母的,看得我直呼内行。
下沉,真的太下沉了。
说社媒歌如何如何的,说短剧如何如何的,我劝心生抱怨的文艺工作者都来宝顶山石刻看看,专治各种不服。佛是什么,佛就是你爹你娘,你县太爷和小区保安。神性在此被肢解,翻译成最质朴的民间语言。为何须弥山破败,因为他真的高高在上,供信众仰望,但大多数人会想:这特么与我何干。宝顶山的信息密度跟短剧似的,不识字的平民百姓也能看得懂下地狱有多惨,无需多余联想。当佛不在彼岸,当佛成为了道德法制课,什么叫做下沉,这就叫下沉。
但实际上,宝顶山石刻的开凿又是相当系统的。密宗为主,净土宗、禅宗为辅,这很巴蜀;而内容上,除了现实面(戒酒)、惩罚面(地狱),亦有理想面(卧佛涅槃、三清等),包括很大篇幅的柳本尊十炼图(因为跟割耳挨在一块,看到炼阴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割……),已算是展示宋代民间宗教信仰的百科全书。可惜时间有限,不然在这能看上一整天。后来才发现,确实门票是三天内有效,贴心。
离开喧嚣的宝顶山,我开着粤A牌的沃尔沃(是的,我故意还要租一台粤A牌,让不明就里的人以为我是广州来的信众,看起来拉风一点),开往北山石刻。
所有人都说,大足的主角是宝顶山,北山只是来都来了、顺路去一下的配角。
但,去了才发现,北山,其实是更适合我呆的地方。
需要先爬150级台阶,像爬广州白云山似的。原以为北山石刻也是露天崖壁开龛,没想到还有一条长廊式的保护檐,有点像庙式结果,这都是后人所加盖。此时是下午3点,游人屈指可数,因北山石刻的龛窟多为当时地方官员、士绅出资开凿。因为是私人sponsor,和宝顶山这种开公麦、对普罗大众的训教性的科普截然不同。这里多为观音,普贤,文殊菩萨,有多款水月观音,但跟我在国博看过的“最美水月”相比,体型明显纤瘦许多,应该是晚唐的“anti武则天”审美所导致,又夹带了宋初的清秀瘦劲,但又没有宋代造像那版的精细华丽。我总是喜欢这种,风化后模糊了眼耳口鼻,展现出石头原本的纹路,残缺却温柔。
尤其是,当半个小时前,才从宝顶山地狱变相的喧闹里走出来,又回到了如此清幽、向内的沉思状态。我尊重时代下沉的自由,但我也有追求上扬审美的自由。
因为开凿时间早于宝顶山,北山石刻处在了一个没有被国家机器或赵智凤为首的NGO接管的缝隙里。这是一种难得的中间状态。神性依然悬在,但已经开始温柔地贴近地面。这也是我迷恋文艺复兴、湿壁画、古希腊神话等所有半人半神的文艺作品的原因。我们有信仰,但是这个信仰是个人化的,轻盈的,不需要被强制性的。
我只想安静地,跟这些石头,这些脸,共处一会儿。
无关崇高,也没有下沉。不需要跪拜,不需要抬头。
只需要恰到好处的静默。便已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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