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初见,你我皆少年;此时重逢,已是携家带口
在亲子度假村的沙滩上,我正弯腰为儿子擦防晒霜,一个熟悉到骨髓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好久不见。」
我浑身一僵,缓缓直起身,看到了他。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却让那份熟悉感更加惊心动魄。
他手里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而我身边,站着我的儿子。
我们的孩子,竟然在同一天,来到了同一个地方。
海风咸湿,吹过我们之间十年的光阴,那一刻,所有刻意遗忘的青春记忆,排山倒海般归来。
海岛的阳光,慷慨得有些刺眼,近乎残忍地照亮了这宿命般的重逢。它透过棕榈树宽大的叶片缝隙,在细白柔软的沙滩上投下斑驳晃动、如同破碎心事般的光点。碧蓝的海水卷着白色的浪花,不知疲倦地,带着一种永恒的、漠不关心的姿态,一遍遍冲刷着海岸线,发出那催眠般的、却又像是在无声拷问的哗哗声。
空气中弥漫着防晒霜、海水和热带水果混合的、独属于度假的甜腻又慵懒的气息,这气息本该让人放松,此刻却像一层粘稠的网,将我牢牢裹挟在一种极不真实的眩晕感里。
我正蹲着,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这个小小的、属于我的世界上——我的儿子乐乐。我小心翼翼地为着他涂抹防晒霜,仿佛这是此刻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他像只不安分的小兽,在我手下扭动着身体,小脚丫在沙子里不安分地蹭来蹭去,嘴里不停地嚷嚷着:「妈妈快点嘛!我要去堆一个最大的城堡!比我们的房子还要大!」
「别动,别动,乖乖的,晒伤了晚上要疼哭的,哭了就没有冰淇淋吃了哦。」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而耐心,带着母亲特有的、哄劝的语调。手指沾着冰凉的、带着椰子香味的乳液,在他稚嫩光滑的脊背上细细涂抹,试图用这机械的动作来锚定自己那颗突然失去了方向的心。
然而,就在这一刻,那个声音,像一颗精准的子弹,穿透了周遭所有的嘈杂——孩子们毫无心机的尖叫声、海浪永恒不变的喧哗声、远处游客模糊的谈笑声——像一把早已生锈却又无比精准的钥匙,猛地插进锁孔,粗暴地转动,瞬间打开了我心底那把尘封十年、甚至我自以为早已锈死、被日常琐碎深深掩埋的锁。
「好久不见。」
我的动作瞬间定格,仿佛电影里的慢镜头。心脏像是被一只从回忆深处伸出的无形之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跳动,又在下一秒被松开,带来一阵失重的、令人恶心的眩晕。这声音……是的,低沉了一些,沙哑了一些,不可避免地裹挟了十年岁月的风霜与磨损,但骨子里那份独特的、带着一点磁性、一点低沉,尾音习惯性微微下沉的腔调和韵律,我绝不会认错。哪怕在万千人海的喧嚣里,我也能瞬间将它分辨出来。
我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调动了这十年来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妻子所修炼的全部镇定,才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缓缓地、近乎迟钝地、一格一格地直起身。细白的沙子从我的棉布裙摆上簌簌滑落,像流逝不停的时间。
是他。
江辰。
他就站在我面前,一步之遥,一个伸手就能触碰到,却又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他穿着简单的白色棉质 T 恤和卡其色沙滩裤,身姿依旧挺拔,像一棵习惯了风雨的树,但肩膀似乎更宽厚了些,承载起了更多的重量。岁月到底是位技艺高超又残酷的雕刻家,在他曾是光洁饱满的眼角,耐心地刻下了浅浅的、放射状的纹路,他的肤色也深了些,是常年在外的痕迹,褪去了年少时的白皙与那份不羁的锐利,眉宇间沉淀下的是属于中年男人的、如同深海般的沉稳与温和,看不透底。
而我的目光,无法控制地、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同少女时代的慌乱,落在他紧紧牵着的那个小女孩身上。大约四五岁的年纪,穿着可爱的、印满草莓图案的泳衣,扎着两个倔强翘起的羊角辫,一双大眼睛像极了当年的他,不仅仅是形状,更是那种清澈又明亮,仿佛盛着整个夏日星空的神采,此刻,这双眼睛正好奇地、毫无遮掩地打量着我和我身边的乐乐。
几乎是同时,我也敏锐地、几乎是刺痛般地感觉到他的视线,带着同样的审视与不易察觉的、如同地震波般的震动,落在了我身边紧紧靠着我大腿、同样带着好奇眼神的乐乐身上。我们的孩子。这两个小小的生命,像两面最清晰的镜子,无情地映照出我们分离后这漫长的、彼此缺席的十年。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海浪声、孩子们的嬉笑声、远处烧烤摊油脂滴落发出的滋滋声,所有的一切都像潮水般轰然退去。只剩下我们四个人,以一种极其戏剧性、又无比真实、荒诞又充满命运讽刺意味的方式,僵持在这片过于灿烂、几乎有些虚假的阳光下。时间仿佛凝固成了坚硬的琥珀,而我们,就是被意外封存在其中的、来自不同时空的、挣扎着的昆虫。
还是他,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几乎要让人尖叫的沉默。他的嘴角牵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礼貌的、符合社会礼仪的弧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来自很远地方的感慨,轻声说:「真巧。」他的目光,像快速扫描的雷达,飞快地在我和乐乐之间扫过,那眼神里,有确认,有探寻,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细微的刺痛。
「是啊,真巧。」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有些陌生,甚至带着一丝我自己都讨厌的、属于成年人的、客套的疏离。只有我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在如何疯狂地、毫无章法地、像一头被困的野兽般擂鼓,那剧烈的震动一波波冲击着我的耳膜,带来嗡嗡的回响,连指尖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而微微发麻,冰凉。
乐乐好奇地拽了拽我的裙摆,仰着小脸,声音响亮而毫无机心地问:「妈妈,这个叔叔是谁呀?」
几乎是完美的和弦,他身边的那个小女孩也轻轻摇了摇他的手臂,声音清脆得像椰子掉进平静的水里,激起圈圈涟漪:「爸爸,这个阿姨和弟弟我好像没见过呀?」
「爸爸」和「妈妈」这两个称呼,像两根被烧红的、细小的针,精准而残忍地轻轻扎在我们之间那层无形的、薄如蝉翼的屏障上,发出几乎听不见、却又在我们灵魂深处引起轰鸣的碎裂声。
我们相视一眼,电光火石间,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无法掩饰的震惊,深深的无奈,以及那一闪而过的、复杂的、近乎苦涩的、只能意会的笑意。那是一种「原来你也……」的了然,也是一种「终究我们都……」的唏嘘,更是一种「看吧,这就是命运」的无声叹息。
「是……爸爸以前的同学。」江辰率先蹲下身,视线与小女孩齐平,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极致的、充满了保护欲的温柔语气解释着。这语气,熟悉又陌生,曾经他也用这样的温柔对待过我,只是对象换了,时空也变了。
「是妈妈的朋友。」我几乎同时,下意识地,像被按下了重复键,对乐乐说出了类似的话,手指无意识地、带着一丝颤抖,梳理着他被海风吹乱的、软软的头发。
同学。朋友。多么轻描淡写,又多么沉重的词汇。它们像两张单薄的标签,轻飘飘地,试图去概括、去覆盖那段曾经燃烧了我们整个青春岁月、让我们以为拥有了彼此就拥有了整个未来、曾以为会是永恒的感情。可它们又怎能承载那其中的千钧重量?
「你们也来参加这个『阳光童趣』亲子夏令营?」他站起身,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努力地将对话拉回到正常寒暄的、安全的轨道上,试图为这失控的场面重新建立起秩序。
「嗯,乐乐一直吵着要看海,挖沙子。」我点点头,努力地让嘴角上扬成一个自然的、符合社交礼仪的弧度,目光却不敢在他脸上停留太久,生怕那强装的镇定会像劣质的墙壁一样,瞬间崩塌,露出后面一片狼藉的内心废墟。「正好有年假,就带他来了。你们呢?」
「楠楠也是,念叨了一个月了。」他摸了摸女儿的头,动作熟练而自然,仿佛这个动作已经重复了千百遍,「没想到……世界这么小。」他最后那句话,声音很轻,像是一句丢进海里的叹息,瞬间就被海浪声吞没,但我捕捉到了。世界这么小,小到容不下一次错过;世界又那么大,大到我们一走散,就是整整十年。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带着刚刚被匆忙掩盖下去的、更加浓稠的尴尬。幸好,孩子们是天生的外交家,也是最好的、打破僵局的气氛破坏者。乐乐看到楠楠手里那个带着小风车图案的、异常漂亮的蓝色沙滩桶,眼睛一亮,立刻挣脱了我的手,像是被磁石吸引,主动提出:「姐姐,你的小桶真好看!我们可以一起堆城堡吗?」
楠楠看了看热情洋溢的乐乐,又抬头看了看爸爸,得到江辰一个鼓励的、带着纵容的微笑后,用力点了点头,脸上绽开一个害羞又难掩开心的、像花朵般柔软的笑容。
两个孩子,几乎是瞬间就熟络起来,笑着、叫着,抱着各自的玩具,像两股汇合的清泉,欢快地跑向不远处那片被海浪打湿的、更适合塑形的沙地,开始叽叽喳喳地策划他们伟大的工程。他们小小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那么无忧无虑,与此刻我们内心世界的狂风暴雨形成残酷而鲜明的对比。
我们这两个被「剩下」的大人,自然而然地、心照不宣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心情跟过去,在离孩子们不远不近的一张公共沙滩垫上坐了下来。椰子树投下稀疏的、晃动的阴影,在我们身上、脸上明明灭灭,如同我们此刻混乱的心绪。
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皮肤能感受到它的热度,却丝毫驱不散那份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无形的、由十年光阴和各自人生堆积而成的生疏,以及那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的、滚烫的回忆的热浪。我们并排坐着,像两尊被暂时搁置的雕像,目光都紧紧地、近乎贪婪地追随着自己的孩子,仿佛那是此刻唯一安全、唯一可以依傍、唯一不会引发情感海啸的话题焦点。
「时间过得真快。」他望着大海那空茫的方向,轻声说,像一句飘忽的叹息,刚刚出口,就融进了咸湿的海风里,无影无踪。
「是啊,」我附和着,目光紧紧锁着乐乐奔跑的、充满活力的小身影,生怕一移开,那强装的堤坝就会决口,泄露内心滔天的波澜。「一转眼,孩子都这么大了。」我的话,像是在对他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更像是对这无情流逝的时光,发出一声无力的确认。
我们开始了断断续续的、小心翼翼的、如同在雷区行走般的交谈。话题被严格地限制在安全范围内,围绕着孩子、家庭、工作这些中年人的标准配置,不敢越雷池半步。
「楠楠比乐乐大三个月,性格……可能像她妈妈多一些,比较文静,内向,不像乐乐这么活泼,外向。」他说话时,目光一直追随着沙坑里的女儿,那眼神里的温柔几乎要满溢出来,那是一个父亲毫无保留的爱。我看着,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扯了一下,有点酸,有点涩。他曾几何时,是否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
「乐乐随他爸爸,精力旺盛得很,一刻也停不下来。」我接口道,心里却微微一顿,像被细针扎了一下。我们都在小心翼翼地、默契地避开那个核心的名字,只用「他」和「她」来指代那个如今占据彼此生命最重要位置、共享晨昏与四季的伴侣。这是一种尊重,也是一种残酷的划清界限。
「我现在在一家设计院,做工程项目,经常要跑工地,风吹日晒的,晒得跟炭似的,老了不少。」他自嘲地笑了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露出一排依旧整齐洁白的牙齿,那笑容里,有对生活的妥协,也有历经世事的淡然。
「我还在做老本行,杂志编辑,按部就班,谈不上好坏,就是个养家糊口的工作。」我轻声回应,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你呢?工程师……很适合你。」我记得他大学时就擅长理科,空间感极好,图纸总是画得干净漂亮,线条清晰利落,一如他当年做事的风格。
简单的、浮于表面的信息交换后,又是一阵沉默。这沉默并不完全尴尬,却充满了太多未竟之言,太多被硬生生咽回去的问句,太多在舌尖滚动又被迫吞下的感慨。我们都默契地,像是签订了某种无声的协议,绝不询问彼此配偶的详细信息,绝不触碰那个最核心的、关于「为什么最终不是我们」以及「你现在,真的幸福吗?」的危险而敏感的禁区。
对话平静得像一池被刻意搅浑后又强行压平的深水,但水面之下,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暗流有多么汹涌,多么湍急,几乎要将我吞噬。每一个关于现在的话题,都像一把不够锋利却持续不断的小锤子,一下一下,固执地敲打着过去记忆的墙壁,那墙壁上,早已布满了裂痕。
我的目光,偶尔会不受控制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偷窃感,瞟向他放在沙滩垫上的那双手。那双手,指节分明,肤色是健康的、常年在外的麦色,手背上有淡淡的、凸起的青筋,显示着力量与操劳。
这双手,曾经在大学的篮球场上,沾满灰尘与汗水,潇洒地运球、突破、投篮,划出优美的弧线,赢得场边女生们一阵阵毫不掩饰的、热烈的尖叫;也曾经在冬日图书馆靠窗的、洒满温暖橙光的座位上,小心翼翼地、带着无比的珍视,握住我因为体寒而总是冰凉的手,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它们一并塞进他宽大的、带着体温和淡淡肥皂香味的大衣口袋里。那时的口袋内衬是柔软的法兰绒,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毛衣传来,像一个小而坚定的太阳,瞬间就驱散了我所有的寒意,从指尖一直暖到心里;更曾经在毕业前那个闷热得令人窒息、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的夏夜,在我们常去的、空旷无人的、承载了太多欢笑与秘密的操场上,用力地、几乎要捏碎我骨头般地抓着我的肩膀,红着眼睛,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沈薇,对不起……家里都安排好了,一切都已经定了……我必须回去……我们……我们可能……没有未来了……」
那时我们都太年轻,年轻到以为爱情是无所不能的、闪闪发光的铠甲,足以对抗整个世界的规则和沉甸甸的重量。我们天真地以为,只要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就能劈开所有前路的荆棘。却没想到,现实甚至不需要用力,只是轻轻地、看似无意地一推,我们那看似坚固的感情堡垒,便顷刻间溃不成军。没有狗血的背叛与歇斯底里的争吵,只是两个迷茫又无奈、肩膀上已然压上家庭期望的年轻人,在人生的岔路口,面对着看似光明却方向迥异的前程,以及那份看不见摸不着、却比山还沉重的责任与孝道,最终,在无数个不眠之夜的挣扎与眼泪后,选择了不同的方向。是怯懦吗?是理智吗?还是对未知恐惧的一种妥协?十年过去了,在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时刻,我反复追问自己,却依然无法给出一个清晰而准确的答案。
只记得那个夜晚,星空都显得格外黯淡,像是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我们像两个找不到家的小孩,在空旷的操场上抱着哭了很久,眼泪湿透了彼此的肩头,咸涩得如同此刻的海风。最后,他执意送我回宿舍,在楼下那盏总是接触不良、忽明忽暗的路灯下,他用力地、像是要把我揉进他身体里般地抱了我一下,喉咙里滚出模糊不清的两个字「保重」,然后决绝地转身,大步离开,再也没有回头。那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那么决绝而孤独,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在我心上划下了深深的一笔,成了我后来很多个夜晚,梦魇醒来时,枕边冰凉的湿意。
记忆的闸门一旦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逢冲开,往事便如眼前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海水般,以更加凶猛、更加细致的姿态涌来,更多更细腻的、早已被岁月尘封的片段,争先恐后地浮现眼前,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泛黄而又鲜明的色彩与温度。
他站在女生宿舍楼下,在冬日清晨凛冽的寒风中,手里提着用塑料袋层层包裹、却依旧努力散发热气的豆浆和油条,一边踩着脚驱寒,一边不停地朝着宿舍门口张望,只为给我占一个温暖的座位。那时,他长长的睫毛上都会结一层薄薄的白霜,像童话里的精灵,看见我下来,会立刻咧开嘴,露出一个傻气而真诚的笑容,把一直捂在怀里的、带着他体温的早餐递到我手里,嘴里呵出的白气氤氲了他年轻俊朗的脸庞。还有一次,我得了重感冒,高烧不退,躺在宿舍床上昏昏沉沉,他翘了下午最重要的专业课,翻墙出去,跑遍半个城市,就为了买到我迷迷糊糊中念叨着想吃的那个牌子的黄桃罐头。结果回来时,被严格的宿舍管理员抓个正着,在楼下训斥了足足半小时,他像个犯错的小学生,低着头,不敢争辩。当他终于得以脱身,头发凌乱,额角还带着奔跑后的汗水,出现在我宿舍门口时,却像个凯旋的将军,把那个玻璃罐子完好无损地、带着得意又心疼的表情递到我手里,眼神亮晶晶的,仿佛完成了什么拯救世界般的了不起的壮举。我们一起在拥挤不堪、充满饭菜味的大学食堂里,分享一碗加了重重辣油的牛肉面,他被辣得额头冒汗,嘴唇通红,却总是固执地把碗里仅有的、薄薄的几片牛肉都夹到我碗里,语气轻松地说自己不爱吃牛肉,嫌塞牙。
后来,在一次偶然的聚餐中,我才从一个朋友那里得知,他其实很喜欢吃肉,尤其是牛肉,他只是,想把所有他认为好的东西,都毫无保留地留给我。他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破旧单车,载着我,像载着整个世界的重量,叮叮当当地穿过初夏时节、光影斑驳的林荫道,我紧紧地搂着他的腰,脸颊贴在他被汗水微微濡湿的、年轻而结实的后背上,能感受到他肌肉的起伏和生命的搏动。身后,是洒落一地的、被树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阳光,和着我们清脆的车铃声,还有风里带来的、若有似无的槐花甜香。他会突然心血来潮,大声唱着完全不在调上的流行歌,而我,会把脸埋在他背后,毫不顾忌地发出咯咯的笑声,那笑声,年轻、明亮、毫无阴霾,仿佛能一直飘到云朵里去。
我们会因为偶然找到一家好吃又便宜得惊人的街边小店,而开心雀跃一整个星期,把它当作我们专属的秘密基地;会一起在通宵自习室熬夜复习,靠廉价的速溶咖啡提神,在困极的时候,互相靠着肩膀打盹;会在冬天第一场雪毫无预兆地降临的时候,像两个从未见过雪的孩子,兴奋地冲进操场,不顾一切地打雪仗,团起冰冷的雪球,他会坏笑着,偷偷把雪塞进我的后脖颈,然后在我气急败坏的追打中,大笑着跑开,留下串串脚印;我会在他打球不小心扭伤脚踝时,一边心疼地骂他不小心、不懂得保护自己,一边红着眼圈,手忙脚乱地、用我蹩脚的技术给他笨拙地包扎,嘴里絮絮叨叨,心里却疼得厉害……那些琐碎得如同沙滩上细沙的日常,那些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傻气的瞬间,那些我以为早已被婚后生活的柴米油盐、孩子的哭闹、工作的疲惫磨平、淡化、模糊不清的细节,此刻,在这个阳光刺眼的海滩上,在这个男人面前,清晰得令人鼻酸眼热,带着不可思议的、鲜明的色彩和灼人的温度,一股脑地复活了,灼烧着我的眼眶,让我几乎要落下泪来。原来,它们从未真正消失,只是被我小心翼翼地、连同那个名字一起,收藏在了心底最深处、最柔软的角落,用一层又一层的日常覆盖,假装遗忘。直到这个猝不及防的重逢,像一个威力巨大的炸弹,轰开了所有伪装,让它们如此汹涌地、不受控制地破土而出。
我甚至想起了更多,更多。
想起了我们第一次笨拙的牵手,是在学校放映厅一场座无虚席的老旧爱情电影散场后,人群拥挤推搡,他下意识地侧过身,用他并不算特别宽阔的肩膀护住我,我们被人流裹挟着向前,手腕相贴的地方,一片滚烫,像有电流通过。走了很远,几乎快要到宿舍区了,周围安静下来,他才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低着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问:「可以……牵着吗?」那一刻,他耳根泛起的红色,和他声音里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让我的心跳漏了无数拍,那种悸动的感觉,直到今天,仿佛还能隔着十年的光阴,清晰地感受到。
我也想起了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闹别扭,原因幼稚得可笑,不过是因为社团活动,我和一位相熟的学长因为工作需要,走得近了些,多讨论了几次方案。他就莫名其妙地闷闷不乐了好几天,故意躲着我,在我常去的自习室也看不到他的身影。最后,在我以为我们就要这样莫名其妙冷战下去的时候,他趁我在图书馆看书看得入神,偷偷塞给我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我疑惑地打开,上面没有文字,只有一个用笔画出的、歪歪扭扭的、眼泪汪汪的哭脸,下面是一行他特有的、略显潦草却认真无比的字:「我错了,不要不理我。」那些笨拙的、真诚的、毫无保留的、带着少年赤诚的瞬间,像一颗颗被打磨得光滑璀璨的珍珠,串联起来,构成了我们那段独一无二、再也无法复制的、名为青春的项链。
我偷偷地,近乎贪婪地看向他的侧脸,那个我曾用手指细细描摹过无数次的轮廓。发现他也正看着孩子们的方向,眼神却失去了焦点,深邃得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仿佛他的灵魂也已经穿越了十年的时光洪流,挣脱了此刻身体的束缚,回到了某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阳光灿烂的瞬间。他紧抿的、线条依然清晰的嘴角,那微微蹙起的、带着几道浅纹的眉头,是否也在拼命地压抑着,那同样在我胸中翻江倒海的、汹涌的情绪?他是否也想起了那个陪他蹲在路边摊吃麻辣烫、在他每一场球赛后都笨拙地递上矿泉水和毛巾、在静谧的图书馆里靠在他肩膀上安心睡到流口水的女孩?那个……曾经被他紧紧拥在怀里,在他耳边,用无比笃定的语气称为「我的整个青春」的女孩?
「他……对你好吗?」他突然转过头,目光毫无预兆地、放弃了所有迂回和伪装,直直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认真,看向我,问得如此猝不及防。声音低沉,压抑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必须要得到答案的执着,甚至,我清晰地捕捉到了,那隐藏在平静语调下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琴弦将断未断时的紧张。这个问题,恐怕从他看到我的第一眼起,就在他心里盘旋、发酵、膨胀,像一颗不断生长的藤蔓,终于在这一刻,冲破了所有理智的、安全的藩篱,不顾一切地问出了口。
我怔住了,完全地。心脏像被一柄看不见的重锤狠狠撞了一下,又闷又痛,一股强烈的、混合着委屈、心酸、怀念和某种莫名释然的酸涩感,猛地冲上鼻尖,视线瞬间就模糊了。他到底还是问了。这个我假设过无数次,又强迫自己遗忘的问题。我迅速垂下眼睑,像一只受惊的鸵鸟,试图躲藏。我深深地、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喉头那几乎要溢出的哽咽,然后,强迫自己抬起眼,坦然地去迎接他那探究的、复杂的目光。我努力地,调动脸上每一块肌肉,让嘴角弯起一个看起来幸福而满足的、无懈可击的弧度,很认真、很用力地点了点头,仿佛这样就能增加话语的可信度:「很好。他……是个很踏实的人,没什么浪漫细胞,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但很顾家,有责任心,对乐乐也好,虽然工作忙起来常常不见人影,但只要有空,就会陪我们,陪孩子玩,做家务。」我顿了顿,像是在脑海中搜寻更具体的证据来支撑这个结论,声音刻意地愈发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与我无关的事实,也像是在努力地说服自己,确认自己此刻的人生选择。「日子过得平淡,像温吞水,没什么波澜,但……挺安心的。真的,挺安心的。」我把「安心」这个词重复了两遍,像是在加固一个脆弱的堡垒。
几乎是话音刚落,我就立刻反问道,目光顺势落回到正细心帮乐乐加固那座摇摇欲坠的城堡「城墙」的楠楠身上,仿佛她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明。「你呢?她……一定是个很温柔、很好、很懂得照顾人的人吧?」我从楠楠那安静乖巧、眼神清澈的气质里,能清晰地看出她母亲的影子,那应该是一个在稳定、充满爱的环境里,被精心呵护着长大的孩子。
他显然愣了一下,似乎完全没有料到我会有如此迅速而直接的反击,瞳孔因为惊讶而微微收缩了一下。随即,他也笑了,那笑容里有显而易见的释然,有对往事的感慨,有对现状的确认,但似乎,也掺杂了某种我看不懂的、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一丝淡淡的、无法言说的怅惘,如同水中月影,轻轻一碰就碎了。「是,她很好,性格很温和,情绪非常稳定,几乎从不发脾气,把我和楠楠的生活都照顾得井井有条,妥妥帖帖。」他的描述,流畅,标准,带着一种概括性,像一段精心准备的、关于幸福家庭的官方介绍,听起来完美无缺,却莫名地,缺乏了刚才他问我时,那种带着个人情感的、对「具体的人」的温度和探究。也许,男人描述自己伴侣的方式,终究和女人是不同的吧。又或者,有些感受,只能深埋心底,无法、也不必对外人言说。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不再充满了未出口的诘问和挣扎。反而,它像是一种无言的、沉重的确认和交接。我们都在用这沉默,用刚才那简短的问答,告诉对方:我看到了你现在的生活,我确认了你的安稳与幸福,那么,我也就……可以真正地、彻底地放心了。这是一种残酷的、带着血丝的温柔,也是一种属于成年人的、历经世事后无奈的成熟告别。我们亲手,为彼此的过去,钉上了最后一颗棺钉。
我们看着沙滩上,乐乐正把自己刚堆好的、一个歪歪扭扭、抽象得可笑、却被他无比自豪地称为「超级无敌大海景城堡」的沙堆,指给楠楠看,手舞足蹈地讲解着他的设计。楠楠安静地听着,然后拍着小手,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笑得特别干净,特别开心,露出了掉了一颗的门牙。两个来自我们生命、却又与我们过去毫无瓜葛的小家伙,已经毫无障碍地、自然而然地成了好朋友,分享着玩具、零食,甚至秘密。楠楠甚至主动把自己粉色小水壶里的、酸酸甜甜的果汁,大方地倒给乐乐喝。
「你看他们,玩得多好。」我轻声说,像是怕声音大一点,就会打破这片刻的、脆弱而珍贵的宁静与和谐。孩子的世界,总是如此简单纯粹,喜欢就在一起玩,毫无芥蒂,没有成年人的瞻前顾后、权衡利弊和百转千回的复杂心绪。他们的快乐,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我们失去已久的单纯。
「是啊。」他应着,声音也自然而然地柔和了下来,带着一种身为人父的、发自内心的慈爱和一点点羡慕,「无忧无虑的,真好。希望他们能一直这样,永远别长大,别经历烦恼,别像我们……」他话说到一半,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猛地顿住,像是瞬间意识到自己失言,泄露了天机,有些尴尬地、下意识地抿了抿坚毅的嘴唇,将后续的话语生生咽了回去。
别像我们什么?别像我们一样,在最无能为力的年纪,遇到了最想守护一生的人?别像我们一样,在现实冰冷坚硬的墙壁面前,无奈地选择了妥协和分离?别像我们一样,曾经拥有过世间最美好的月光,最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沉入海底,从此活在记忆的余晖里?别像我们一样,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留下一个无法填补、一碰就疼的空洞,在往后的岁月里,反复咀嚼着名为「遗憾」的果实?他没说下去,但我懂了。我完全地、彻底地懂了他的欲言又止,懂他那未尽的、饱含着千言万语的遗憾与感慨。那一刻,心里翻腾了许久的、混合着巨大震惊、无尽怀念、尖锐不甘和深沉遗憾的惊涛骇浪,忽然间,仿佛被一种无形的、温柔而悲伤的力量抚平了,奇迹般地平复了下来。那些藏在心底最深处某个角落、或许从未真正放下、只是在时间尘埃下假寐的执念与追问,在这片广阔无垠、包容一切的海天之间,在孩子们纯真无邪、不染尘埃的笑声中,在他这句未尽却胜似千言的感慨里,慢慢地、温柔地、如同退潮般消散了。像退潮后留下的沙滩,虽然湿润,带着被冲刷过的痕迹,却终究,归于了一种深沉的、带着疲惫的平静。
我们都有了各自需要倾尽全力、毫无保留去守护的人,都有了无法、也不愿推卸的、甜蜜而沉重的责任,也都有了……实实在在的、不同于青春时那般炽烈如酒、而是温润如茶、细水长流的幸福。过去的,无论多么刻骨铭心,无论留下多少不甘,就让它完整地、体面地、安静地留在过去吧。强求重温或执着追问,不过是对曾经那份美好的亵渎,也是对我们各自眼前拥有的、实实在在的幸福的一种轻慢。人生,或许就是因为有了这些无法弥补的遗憾,才显得更加真实,更加厚重。
夕阳开始不可逆转地西沉,迅速地收敛起它刺眼夺目的光芒,变成一个巨大的、无比柔和的、橙红色的火球,带着一种壮烈的美感,缓缓地、义无反顾地向着那条清晰的海平线坠落下去,仿佛急于去赴一个永恒的约会。它给原本蔚蓝平静的海面,铺上了一层流动的、瑰丽无比的、闪烁着亿万金红色鳞片的锦缎。天际线那些原本懒洋洋的云彩,此刻也被彻底点燃,燃烧着,绚烂得像一场盛大无比的、只为此刻上演的告别仪式。海风的温度,明显地降了下来,带着一丝侵入肌肤的凉意,提醒着人们白日的喧嚣即将结束。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腕表,这个动作打破了持续已久的静默。他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决断,拍了拍沾在裤子上的细沙粒,说:「时间不早了,我们约了酒店六点的自助餐,得先带楠楠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我也跟着站起来,腿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有些微麻,那是身体上的僵硬,更是情绪过度紧绷后,骤然松弛下来的无力感。「我们也该回房间收拾一下了。」我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走过去,弯下腰,无比温柔地牵起楠楠的小手,声音放得又轻又柔:「楠楠,跟阿姨和弟弟说再见。我们要回去吃饭了。」
「阿姨再见!弟弟再见!」楠楠乖巧地挥着小手,脸上还带着尽情玩闹后的健康红晕,她甚至仰起小脸,带着期待,对正玩在兴头上的乐乐说:「弟弟,明天我们还一起玩好吗?我的城堡还没有盖屋顶呢。」
乐乐立刻停止了挖沙的动作,眼巴巴地望向我,那双像极了他父亲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妈妈,可以吗?我们明天再和姐姐一起玩,好不好?」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极其轻柔、却又无比精准地刺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蔓延开来。明天?哪里还有明天。对于我们这四个意外交汇的生命轨迹而言,此刻的告别,就是永别。我勉强地笑着,努力不让声音泄露内心的酸楚,伸手摸了摸乐乐被海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用一种模糊的、属于大人的、推脱的答案,回避了这个天真而注定无法实现的承诺:「看情况哦,宝贝。姐姐她们……可能明天有自己的安排呢。」我把「可能」和「安排」这两个词,说得格外轻飘。
江辰显然也听到了孩子们之间这纯真的约定,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内容——有完全的理解,有深沉的无奈,还有一丝,与我同源的、对这份天真被现实击碎的惋惜。他转向乐乐,蹲下身,视线与他平齐,用一种极其温和的、安抚的语气说:「乐乐,再见,今天玩得开心吗?要继续做个快乐的男子汉哦。」
乐乐似乎也隐约感受到了离别的气氛,有些不舍地,但还是乖巧地摆摆手,大声说:「姐姐再见!叔叔再见!」
他最后,将目光转向我,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有千言万语堵塞在胸口,翻滚着,涌动着,却找不到一个出口。最终,这一切激烈的情绪,都化作了一个极其温和的、了然的、带着深深祝福与告别意味的笑容,清晰地写在他的脸上:「那……我们走了。」
「好。」我点点头,也努力回以一个同样平静的、真诚的、仿佛已经将一切纷杂情绪沉淀下来的微笑,仿佛在无声地告诉他「我都懂,不必多说」,「再见。」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他脸上多停留了珍贵的一秒,试图将这张既熟悉入骨、又陌生得令人心酸的面孔,他眼角的细纹,他唇边的弧度,他眼神里的复杂情绪,更深地、更清晰地刻进记忆的最深处。不是为了日后反复怀念,而是为了,完成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完整的告别。
他没有再说「保持联系」或「以后常聚」之类空洞而苍白的客套话,我也没有。我们都知道,这一次看似平常的、如同每日都会发生的转身,就是一场心照不宣的、真正意义上的、郑重的、也是最终的告别。不是告别彼此这个人,而是告别那段共同拥有的、不可复制、也无法重来的青春,告别那段回忆里曾经炽热无畏、相信永恒的自己和对方,告别所有关于「如果当初」的、美丽而虚无的假设与可能。从此以后,我们是躺在彼此通讯录里、或许永远不会再亮起、也永远不会拨通的头像;是记忆中一个温暖而又遥远、不会轻易触碰的符号;是彼此人生长卷里,那一道早已干涸、却依然留有淡淡水印的、美丽的泪痕。
他牵着女儿柔软的小手,转身,一步一步,坚定地向着度假村酒店的方向走去。夕阳毫不吝啬地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大一小,交织在一起,投射在金色的沙滩上,像一个移动的、温暖的、却渐行渐远的剪影。我没有立刻离开,只是静静地站着,像海边一棵孤独的树,一只手轻轻地、带着无限依恋地搭在乐乐稚嫩的肩膀上,仿佛能从这小小的、充满生命力的身躯里,汲取到面对接下来漫长岁月所需要的、全部的温暖和力量。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在我的视线里渐渐缩小,渐渐模糊,边缘被夕阳的金光融化。在走到酒店花园那繁花盛开的拱门处时,他的脚步,似乎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肩膀也几不可见地微微动了一下,那是一个下意识的、想要回头的动作征兆。我的心,在他停顿的那零点几秒里,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但最终,那预期的回头并没有发生。他只是,更紧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地,握住了女儿的手,像是握住了他此刻全部的现实与责任。然后,父女俩的身影,决然地转过拱门,最终彻底地、完全地融入了酒店廊柱投下的、越来越浓的阴影,和远处那一片瑰丽得近乎悲伤的金红色光晕里,再也看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心里,竟然是出奇地平静,像暴风雨过后,一片狼藉却异常安宁的海面。没有预想中的尖锐疼痛,没有淋漓的、无法控制的悲伤,只有一种淡淡的、类似于完成了一个重要仪式后的圆满和释然的情绪,像潮水彻底退去后,留下的那片湿润而坚实、带着凉意的沙地。结束了。一场跨越了整整十年光阴的、无声的、却耗尽心力的告别式,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地、庄严地完成了。
「妈妈,」乐乐摇了摇我的手,用他清脆的、不谙世事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属于我一个人的、沉重的宁静,「那个叔叔,是你很久很久以前的好朋友吗?」
我蹲下来,把他整个小小的、温暖的身体搂在怀里,紧紧地、用力地拥抱了一下,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蓬勃的、属于生命本身的踏实而温暖的力量,仿佛这是我在茫茫人海中,唯一可以牢牢抓住的浮木。我轻声地,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来自遥远星系的故事,说:「是啊,是妈妈很久很久以前,一个非常重要的朋友。」重要到,曾经天真地以为,没有了他,往后的人生都将是一片荒芜,不再完整。
「哦。」乐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脑袋依赖地靠在我肩膀上,柔软的头发蹭着我的脸颊,带来痒痒的触感。「那我们还会有见他们吗?」他继续追问,孩子的世界里,喜欢就要在一起,分别只是暂时的。
我抬起头,望向那片波光粼粼、浩瀚无垠、仿佛能包容世间一切悲欢离合的海面。远处,那轮完成了告别仪式的红日,正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壮美的姿态,缓缓地、最终地沉入那条笔直的海平线,结束了它一天的辉煌旅程,也毫不留情地,预示着明天,那必将到来的、崭新而未知的开始。海风带着夜晚的凉意,更猛烈一些地拂过我的面颊,吹干了我眼角那一点点未溢出的湿润,也带来了一种冰冷的、如同醍醐灌顶般的清澈力量。
「也许,不会了。」我亲了亲儿子带着奶香、汗味和海风咸味的额头,声音温柔,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磐石般的坚定,像是在对过去宣布一个誓言,也像是在对未来的自己做出承诺。「但是,妈妈希望他和那个小姐姐,能永远像今天这么开心,健康,平安顺遂地过完这一生。」这是我能给出的,最朴素,也最真挚,最无私,也最绝望的祝福。
就像,我深深地、无比确信地、仿佛有心灵感应般地知道,他此刻,也一定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怀着同样真挚的、不含任何杂质的祝福,遥望着我离开的方向一样。我们曾那么深、那么笨拙、又那么热烈地走进彼此的生命,在灵魂上刻下无法磨灭的印记;如今,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再次交错而过,我们也终于学会了,如何体面地、优雅地、不打扰地退出彼此的世界,并将那段共同拥有的、最美好的部分,仔细地打包,永久地、妥善地封存在记忆的水晶瓶中,不再轻易开启。
有些感情,它的意义,不在于重来,不在于相见,更不在于占有。它只在于,它曾经真实而炽烈地存在过。只需在心底最柔软、最干净、最不受打扰的角落,为它保留一个永恒的、静止的位置,妥善安放,小心珍藏,不染尘埃。然后,带着这份曾经拥有过的美好与力量,带着它教会我们的爱与成长,更加清醒地、更加用力地、更加感恩地去珍惜和经营眼前拥有的、所有看得见摸得着的确幸与沉甸甸的责任。
「走吧,宝贝,」我牵起乐乐温热的小手,毅然转过身,背对着那片吞噬了过往的海,面向着我们入住酒店的、亮起温暖灯火的方向,那里,有等着我们的平凡晚餐,有今晚可能举办的、热闹的亲子活动,更有我实实在在的、需要我去经营的人生。「爸爸刚才发信息来了,说他忙完工作,晚上可以和我们视频了。我们快点回去,洗个澡,然后给他看看你今天堆的城堡照片,好不好?他一定很想你。」
「好!」乐乐的注意力,立刻被「爸爸」和「视频」这两个关键词成功地吸引、转移,他兴奋地蹦跳起来,所有的离愁别绪瞬间被抛到脑后,「我要告诉爸爸,我认识了一个新姐姐!我们还一起堆了超级大的城堡!」
「好啊。」我笑着,更紧地、仿佛握住整个未来般地,握紧了他的小手,迈开了步子。
潮水,依旧在我们身后,不知疲倦地、带着永恒的韵律,一遍遍涌上沙滩,温柔而执着地、耐心地抹平了所有你来我往的、深深浅浅的、承载过欢笑与泪水的脚印,仿佛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回归了最原始的空寂。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被这黄昏时分的海风,温柔地、却不容置疑地带走了,彻底地融化在了这片无垠的、包容一切的天地间。而有些东西,比如对家庭的责任,比如个人的成长,比如对眼前这个紧紧牵着我手的、小小的生命的爱,以及对于那个在远方等着我们视频的、被称为「丈夫」的男人的亲情,则在这场无声的告别后,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坚定,如同经过海水洗礼的礁石。
天涯咫尺,各自安好。
这,或许就是我们之间,最体面、也最深刻、最无奈、却也最正确的结局。人生何尝不是由无数的遗憾和选择构成?正是这些爱而不能的瞬间,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了拥有的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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