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看山西古建得有两把刷子,一是脖子够灵活,二是眼神够犀利,这话在稷山稷王庙算是被我彻底验证了。本是冲着“后稷教民稼穑”的典故而来,想在这座祭祀农神的古庙里寻些农耕文明的印记,没成想刚踏进门,就被满目的琉璃、木雕、石雕按在原地“练功”——仰头看琉璃得仰到脖颈发酸,俯身辨木雕得凑到鼻尖发麻,瞪着眼寻石雕得看到眼眶发胀,同行人打趣说这哪是逛庙,分明是一场免费的颈椎牵引加视力训练,而稷王庙的“三绝”,就是这场训练里最硬核的考题。
还没进山门,远远就被屋顶那片流光溢彩的琉璃给勾住了脚步。山西的琉璃甲天下,这话早有耳闻,但亲眼见到稷王庙的琉璃瓦,还是被那份浓艳却不艳俗、繁复却不杂乱的美狠狠冲击了。整座庙宇的屋顶几乎全被琉璃覆盖,正脊、垂脊、戗脊上,琉璃构件层层叠叠,色彩饱满得像是从颜料罐里直接捞出来的——正红如丹砂,明黄似蜜蜡,宝蓝像深海,翠绿若翡翠,还有那介于红紫之间的茄皮紫、介于黄绿之间的秋葵黄,数十种颜色交织在一起,却偏偏搭配得恰到好处,不见一丝凌乱。
最绝的是琉璃上的纹饰,远看是气势恢宏的龙凤、瑞兽,近看才发现每一寸都藏着精巧的细节。正脊两端的鸱吻,高达数米,通体琉璃包裹,鳞片一片压一片,细密得如同真的龙鳞,吻部的獠牙、眼部的瞳孔,甚至嘴角的纹路都刻画得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屋顶的束缚,腾云驾雾而去。垂脊上的走兽队列更是精彩,狮子、天马、海马、狻猊依次排开,每一只都姿态各异,有的昂首咆哮,有的低头沉思,有的奔腾跳跃,身上的毛发、肌肉线条都通过琉璃的凹凸质感展现得淋漓尽致,连鬃毛上的褶皱、马蹄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辨。
更让人惊叹的是琉璃的“活色生香”,不同角度的光线照射下,色彩会呈现出不同的层次。站在庭院东侧看,琉璃瓦泛着暖调的金光,像是镀了一层蜜糖;走到西侧,光线变暗,色彩又变得深沉厚重,红得更艳,蓝得更静,仿佛一幅流动的油画。据说这些琉璃都是当年的匠人手工烧制,从制坯、上釉到烧制,每一步都全凭经验,火候多一分则色焦,少一分则色浅,能留存至今且色彩依旧鲜亮,不得不说是古代工艺的奇迹。仰头盯着这些琉璃看久了,脖子酸痛是难免的,但视线移开的瞬间,满脑子都是那些流光溢彩的纹样,让人忍不住又回过头去,继续这场“颈椎挑战”。
如果说琉璃是“远观惊艳”,那木雕就是“近赏沉迷”,不把眼睛凑到跟前,根本体会不到其中的精妙。稷王庙的木雕遍布梁枋、斗栱、门窗,几乎没有一处留白,大到数米长的梁架,小到指甲盖大的装饰,都雕刻得一丝不苟,堪称“寸木寸金”的艺术。同行的朋友带了望远镜,原本以为是多余,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大用场——举着望远镜看梁枋上的透雕,那些层层叠叠的花纹瞬间清晰起来,才发现看似一体的雕刻,竟然是由好几层组成,每层都有独立的图案,却又完美融合在一起,疏密有致,虚实相生。
大殿的门楣上,一幅“百鸟朝凤”的木雕堪称经典。凤凰居于正中,展翅欲飞,尾羽舒展,每一根羽毛都雕刻得纤细如丝,根根分明,仿佛轻轻一吹就会飘动。周围的百鸟形态各异,麻雀、喜鹊、仙鹤、百灵,有的在枝头鸣唱,有的在云端翱翔,有的在地面觅食,甚至还有几只小鸟在凤凰的尾羽间嬉戏,神态天真烂漫。最让人叫绝的是雕刻的层次感,凤凰的身体凸起,与背景的云朵形成立体对比,而云朵又与周围的花枝相互穿插,花枝的藤蔓缠绕交错,延伸到门楣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一处显得拥挤,也没有一处显得空旷。
斗栱上的木雕更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小小的斗栱构件上,竟然雕刻着完整的“渔樵耕读”场景。渔夫坐在船头垂钓,鱼竿弯曲,仿佛钓上了千斤大鱼;樵夫背着柴薪,步履蹒跚,脸上满是疲惫却又带着满足;农夫牵着老牛耕地,牛蹄深陷泥土,尾巴轻轻摆动;书生坐在树下读书,眉头微蹙,神情专注。这些人物身高不过寸许,却五官清晰,神态各异,连衣服的褶皱、工具的细节都刻画得入木三分。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些藏在斗栱缝隙里的“小世界”,难怪有人说,逛稷王庙的木雕,得有侦探般的耐心和显微镜般的视力。
相较于琉璃的张扬和木雕的精巧,稷山稷王庙的石雕则多了一份沉稳与厚重,藏在台基、栏杆、柱础之上,不事张扬,却处处彰显着匠人的匠心。大殿的月台栏杆,每一根望柱和栏板都由整块青石雕刻而成,栏板上的“二十四孝”故事,通过浮雕的手法展现得淋漓尽致。“卧冰求鲤”的王祥,赤身趴在冰面上,眉头紧锁,身体的肌肉线条因寒冷而紧绷;“卖身葬父”的董永,跪在地上,双手合十,眼中满是哀求,连衣料的褶皱都随着身体的姿态自然下垂,真实得仿佛能感受到他的无助。
柱础的石雕更是别出心裁,没有统一的样式,每一个都独具特色。有的柱础雕刻成莲花状,花瓣层层叠叠,从外到内逐渐收拢,边缘还雕刻着细小的莲蓬,精致得如同真的莲花盛开;有的柱础则雕刻成瑞兽造型,貔貅、辟邪、赑屃盘踞在底座上,四肢粗壮,眼神威严,身上的鳞片和毛发通过阴刻和阳刻的结合,显得立体而有质感;还有的柱础更为朴素,只雕刻着简单的回字纹、卷草纹,线条流畅,简洁大方,却在朴素中透着典雅。
这些石雕最让人佩服的是“因材施艺”,匠人们根据青石的天然形态和纹理,设计雕刻图案,有的石头原本有一道裂纹,匠人便将其巧妙地融入图案中,化作河流、云雾,不仅掩盖了瑕疵,还增添了自然之趣。抚摸着这些冰冷的青石,能感受到表面的光滑细腻,那是岁月和无数人触摸留下的痕迹,而雕刻的纹路依旧清晰,棱角分明,仿佛是昨天才刚刚完工。这些石雕不像琉璃那样耀眼,也不像木雕那样精巧,却用最沉稳的姿态,默默诉说着千年的故事,需要你静下心来,俯身细品,才能发现其中的韵味。
逛完稷王庙,脖子酸得抬不起来,眼睛也有些干涩,但心里却满是震撼和疑惑。在那个没有现代化工具的年代,匠人们是如何将巨大的琉璃构件精准地安装在屋顶?是如何在细小的木头上雕刻出如此繁复的图案?又是如何在坚硬的青石上展现出如此细腻的线条?他们没有图纸,没有计算器,全凭经验和手感,却创造出了如此震撼人心的艺术作品,这背后付出的心血和智慧,恐怕是我们现代人难以想象的。
更让人思考的是,这些古建艺术之所以能流传至今,不仅仅是因为工艺的精湛,更因为它们承载着文化的内涵。琉璃上的龙凤瑞兽,象征着吉祥如意;木雕里的百鸟朝凤,寓意着国泰民安;石雕中的二十四孝,传递着传统美德。每一处装饰都不是无意义的堆砌,而是古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传统文化的坚守。而如今,我们身处一个科技发达的时代,有了各种先进的工具和技术,却很少能再见到如此用心的作品,更多的是流水线生产的标准化产品,缺少了手工创作的温度和灵魂。
有人说,看山西古建是“自虐式欣赏”,要仰头、要俯身、要瞪大眼睛,累得腰酸背痛,却又乐在其中。但正是这种“自虐”,让我们能近距离感受古人的智慧和匠心,能在快节奏的生活中静下心来,发现细节之美。稷王庙的三绝,不仅是一场视觉的盛宴,更是一次心灵的洗礼,它让我们明白,真正的艺术不在于华丽的外表,而在于细节的打磨和文化的沉淀。
在这个追求效率和速度的时代,我们是否应该放慢脚步,像古人那样,用心去对待每一件事、每一个作品?是否应该更加重视传统文化的传承,让这些精湛的工艺和独特的审美,在新时代焕发出新的活力?稷王庙的琉璃依旧流光溢彩,木雕依旧精巧绝伦,石雕依旧沉稳厚重,它们在岁月的长河中静静矗立,不仅考验着我们的颈椎和眼神,更考验着我们对传统文化的敬畏与坚守。或许,这就是山西古建带给我们的最大启示——在欣赏美的同时,不忘思考,不忘传承,让这些千年的智慧和匠心,永远流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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